第99章道不可道非要道

经堂之中,端坐胡床上的老道士今日所讲,乃是最常见不过的《老子五千文》,亦即民间所称的《道德经》。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老子五千文》分《道经》与《德经》,林玄音诵念的这一段,乃是《道经》第三章的内容。

这篇表面上是说圣人之治,实则是说修身,只是原文高屋建瓴,从治国者的角度来阐述罢了。

老道士诵完经文,便开始解经,前面部分他解得四平八稳,大抵是不使人挟才艺以幸进,则自然就没有投机钻营的小人进入朝堂;重性命而不重财货,才会让盗贼无所用其心……

只不过到了后面,说到“圣人之治”时,冯玄与何任之皱起了眉头。

石芦儿与宋天佑对此一知半解,只觉老道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听着都很有道理——她们虽也是神秘门派传人,但三部向来修命不修性,对此确实没法有太多见解。

反倒是周桐,听得如痴如醉,口中不停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对啊,我怎么就没想过呢”这样的话。

而经堂内的芸芸众生,大半都跟他差不多,仿若茅塞顿开般。

“他解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任之轻笑一声,似是不屑。

“儒家之道终究浅薄了些。”冯玄叹道。

“若是你怎么解?”何任之看似不走心地问了一句。

冯玄顿时警惕,这是何任之第一次跟他探讨经义,同为道门大派弟子,他感觉何任之问出这话别有用心。

“你呢?”他反问。

“我那点东西哪里拿得出手。”何任之面无表情。

“我也就记性好点,于经义上下的功夫不多。”冯玄罕见地谦虚了。

然则两人这番对话,终究还是落入了旁人耳中,宋天佑瞧了瞧何任之,又瞧了瞧小先生,大眼睛转了转,瞬间明白了二人这是干嘛,笑了。

“小先生说说嘛,我也想听。”

冯玄差点没动手揪她辫子。

“三元观与太虚观都是世外大派,于经义必有过人之处,说说又何妨。”此刻石芦儿不是冯玄夫人,绝对不是。

冯玄无奈地叹了口气。

“《道经》第二章,说美丑善恶长短高下前后音声,实则是在说万事万物皆有一体两面,紧接第三章便是虚实强弱,岂会没有关联,这林玄音这般解第三章,已是完全将第二章割裂开了,看似能自圆其说,其实与《道经》原旨背道而驰。”

“噫!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周桐摸着后脑勺。

“其实圣人之治,无非允执厥中而已,无论何事何物,过犹不及,重财货而轻性命,便如石崇王恺,一旦败落,遗臭万年,所以圣人之治,要虚其心。”

“而自古以来,人皆赖财货得以活,是故圣人之治,要实其腹。”

“所谓虚心实腹,乃是一体两面,不可偏颇,也不可割裂来看,但无论是虚心还是实腹,皆是修身之道。虚心者,使心静定,静定而不乱,不乱而智慧生,智慧生而道德现;实腹者,使身康健,康健则病不生,病不生则神气足,神气足则灵根发。”

“然,这便是性命双修的道理。”何任之微微笑了。

冯玄翻了个白眼,道:“来,后面的你来解吧。”

何任之也不推辞,略想了想,便道:“性命交修,不可偏废,乃正信之义,倒可以用孔孟之道来解,正其心,则诚其意,诚其意,则修其身,如婴儿,其心本正,然年纪长,见多了人间勾斗,便起争竞之心,有争竞之心,自然便会尚贤见欲贵难得之货,。”

此处他略略停顿,将脸转向周桐。

果然,这厮听到此处已心痒难耐,如学堂孩童那般小心翼翼地举着手。

“说吧。”冯玄道。

“大师父,桐有些不明白,家君言,人从茹毛饮血至如今的锦衣玉食,正是因有这争竞之心,才会人人奋发,若是这争竞之心错了,那……那……”

这厮不敢说大师父讲错了,吞吞吐吐。

“尊君的话错了。”何任之淡淡地道,“人世之繁华昌盛,靠的不是争竞之心,而是进取之心。”

“有何区别?”周桐更糊涂了。

“譬如你打不过冯玄,你便想,我要努力修炼,打败他,而等你打败了他,却又碰上个更厉害的,你便又会想,我要继续努力,以后打败他,如此下去,你所有的目标都是别人,这便是争竞之心,而终有一日,你会遇上你怎么都无法打败的人,那时,你便会生出贪念、嗔念、痴念,甚至邪念。”

“而若是你每日所想,我定要比昨日的我更强,为了这个目标,你会不断地改正自己的缺点,提高自己的武技,日日新又日新,所见所欲都是己心,外物不扰,外事无忧,而只要你努力不停,便永远不会有达不成的目标,这便是进取心。”

“而这,也是弱其志,强其骨的真意。”

“不过,就第三章而言,虚心实腹,弱志强骨都是基础,后面的‘常使民无知无欲’才是关窍,你怎么解?”何任之又将包袱扔回给冯玄。

“你也太会偷懒了吧!”冯玄赞道。

“你是经师嘛,传授经义的事难道不是该你做的么?”何任之一脸坦然。

原来一贯寡言少语的他,今日费如此多唇舌,竟是为了教周桐!

“我什么时候收他了?”冯玄无奈叹息,却也看出这厮继承了石氏衣钵,不是一般的无赖,只得对周桐道,“使民无知无欲,关键便在这‘无’字上,寻常解经,解做‘绝’,是为绝知绝欲,实则大谬,此‘无’乃‘无为’之‘无’。”

见周桐仍是一脸迷惘,他不由好笑。

“若是不好理解,便将绝知绝欲理解为知觉欲绝吧。”

“知绝欲绝……”周桐的神色似有所悟,便连一旁的石芦儿与宋天佑也陷入思考。

“是否是说,有知有欲,唯顺理而灭的意思?”石芦儿问。

“接近了。”冯玄笑道,“世有四大,为道、天、地、人,四大合力,造天地万物,四大并无实相,是故所造之物亦无实相……”

“你说远了。”何任之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冯玄一愣,随即面露愧色。一切皆虚妄这样的观点,对未曾接触过深层次道门经义的三人来说太过高深玄奥,此时便对他们讲这些,揠苗助长了。

“也罢。”冯玄转了话头,“你们只需知道,一切欲望皆是心造,与外界毫无关系,心造之物,自然也可由心来化解,虚心弱志,便是化解之法。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谁能做到无知无欲,既然有知有欲,便不能蒙着眼睛说我没看见我不知道我不去想,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心入手,顺理而灭之,是为知绝欲绝。”

周桐恍然大悟——果然,小师父和大师父的修为根本不是屋内那越扯越玄乎的老道士能比的,三两句话就将他这个原本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的粗人给说通透了。

“那要怎么做?”

冯玄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他既然没收下周桐,当然不可能将道门修行之法传授给他,这个规矩不能破。

周桐却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大嗓门道:“小师父,您就收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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