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心亡

陈冬理没有再回应,仿佛是对长辈们习以为常、厚颜无耻的开脱感到厌倦,这主动的短暂对话便戛然而止。

清晨的山路依然阴冷,父亲和儿子一早便来到山君庙上香,甚至比鲁哥儿还要早到,要不是对面主动叩响门环表明来意,老道士都没想到有这回事。

“这陈丰县一带传闻出现僵尸,竟然真的有人主动到山君庙上香了?看来这庙修得很是合适啊,正好赶上了县城和村落需要的时候。”

听见有香客登门拜访,老道士连忙洗漱收拾自己,待他片刻之后把供奉用品都摆放妥当,这才敢打开大门。

“道长,又见面了!”陈延虎拱手行礼,开口说道:“今日来山君庙,一是想问问凝神丹的事,二是想求三炷香,讨个吉利平安,三是想问问僵尸一事。”

“想必道长也听说了,这陈丰县近日闹起了僵尸,学府的司方先生和衙门联手处理,都没有给僵尸收拾干净。反而是被僵尸咬伤的人在慢慢变多,不知请道长下山出手一趟,得是什么个数?”

老道士腼腆一笑,说道:“施主,贫道虽然知道那陈丰县闹起了僵尸,有不少无辜的平民百姓身中尸毒,但那司方先生一开始说,这僵尸是先从山村里闹起来的,可贫道在山上静候这些时日,也未曾发现有僵尸出没,也许此事是否另有蹊跷。”

“而且,贫道也听人说,这陈丰县内有些人提前囤积了酿酒用的糯米,恰好未卜先知地撞上了僵尸祸害。要是能让僵尸一直咬不着人,喝不着血,待僵尸无处可藏自行饿死的时候,尸患也就自然破除了。不然请贫道下山去拔毒,也没有糯米也没办法的。”

陈延虎心中一跳,心说这搞不好是陈满熊那边的人走漏了风声,这老道士看出陈丰县的尸患里有利益牵扯,果然就很委婉地拒绝了邀请:

“原来如此啊,近日陈丰县确实是人心惶惶的,许多人也不知道是亲眼见过僵尸,还是疑神疑鬼的犯了疑病症,要是不能找到问题的源头,只请道长一人也无法收拾。”

老道士也点头一笑:“施主好见识啊,竟然还知道‘疑病症’这种病?”

陈延虎无心听老道士拍马屁,叹气说:“没办法,当初我儿子患了心魇病,我就给他请了不少医师大夫看病,各种人都看过了,因此也知道了些怪病。”

“有位大夫告诉我说,有些人成天疑神疑鬼的,总觉得身上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怎么治都治不好,这就叫疑心病症、相由心生。”

“放在陈丰县里来说,就是有些人老是以为自己被僵尸咬了,害怕得不敢出门走动,身上气血不活络了就出现纹路,难受的时候又喜欢乱挠。搞得好像真被咬了一样,其实他们根本没被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的给别人添乱。”

“可惜我儿子不是这种病,他有心事也不肯和我说。冬理,进来上香吧。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对着山君说。”

陈冬理踏进门来,忍不住问了一句:“道长,你认为这庙中真有山君吗?”

老道士只是微微一笑:“看你缘分,心诚则灵。”

陈延虎说完,在功德箱塞下碎银子,又取走三根红竹香在庙堂中间的火盆处点燃,走到猛虎下山图前敬拜片刻,将红竹香插进香炉里。

“道长,借一步说话。”

老道士和陈延虎去了后院,商量着凝神丹的价格。至于这凝神丹是卖成一两银子五粒,还是谈成二两银子十二枚,陈子笺都不太关心。

先前薅走山河玉玺的灵气又过了一夜,陈子笺觉得自己的状态又好了一些,所以他现在只想知道和山君、城隍有关的记忆,想办法搞到陈家老祖和灵气时代的情报。

“这道长这么多年来好像一点儿也没变,也许他只是不知道那些事,不知道我们家究竟是怎么样的人……”陈冬理取来红竹香,在火盆处安静的点燃。

寥寥香烟使得陈冬理意识朦胧,情不自禁地陷入回忆,于是那一缕香火便涌出了陈冬理的记忆。

陈子笺抓住那一缕香火将其拆开,窥视着陈冬理与老道士相见的记忆。

那是陈冬理年幼的时候,陈丰县还没有开设坊市,大人们会来山上集市贸易,和山那边的城镇村落互通有无。他便跟随大人来到此地,和其他学府小孩在山上野游。

少年时,陈冬理不知家事因果,只知家中有人做官也有人从军。因为父亲常常不在身边,母亲又被贼人所害,所以他小时候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像个刺猬,常常向往着能够成为说书百事中的武林大侠,浪迹江湖打抱不平。

老道士一见他,就说陈冬理这孩子,天生眉宇之间有一股不平之气。

陈冬理十分兴奋,要老道士替他把脉相骨验证资质,老道士便说他既适合修炼阴气之柔韧,也能够修炼阳气之刚猛,一颗赤子之心单纯而通明,将来有望成为绝世大侠。

但是,陈冬理小时候其实比较孤单,和潘雪莹关系好到能借出几百两银子也是后来的事。即便他表现得非常坚强和成熟,实际上也只是个喜欢捡起笔直树棍,当作木剑挥舞的小屁孩。

由于人际交往不佳的性格特点,陈冬理周围的朋友也不多,等到父亲“辞官”归来,又因为需要处理各种事务脱不开身,姚马桀就成为了陈冬理的临时看护人。

当这位姚老伯了解到陈冬理的真实想法后,他便开始教他有关阴阳二气的功法,主要包括“阴华雪月刀”和“阳弦奔雷剑”这两本功法。

这两本功法来历不详,据说修炼有成后招数威力非凡,既可以挥刀成雪,也可出剑如雷。但因为功法对资质的要求极高,姚马桀无法练至圆满,就教给陈冬理。

于是,陈冬理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当时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文武天才。心中的那股不平之气和小时候的孤独感,便成为了他不断努力修炼功法、埋头苦读的动力。

陈冬理曾经是一个满怀信心、勇往直前的年轻人,他在陈丰县是那么的耀眼,他的天赋和才华一度让那些讥讽、仇视他的敌人哑口无言。

这对陈冬理来说,便是习武读书后最大的收获与肯定,他在用自己的实际行为给家族抹除冤屈,他一心想要“成为理想中的自己”,成为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完美之人。

然而他没有想到,未来有一天会发现如此残酷的真相,让他的执念彻底破灭。

原来,他的父亲陈延虎并非想象中被人迫害而丧失了将军之位。与他的错觉相反,陈延虎只是个个人勇武而不懂得军队细节的莽夫,通过行贿关系才成功地买了官当上了将军,所以有些知情者,才一直对陈冬理和陈家露出轻蔑和不满。

由于那次指挥失误导致重大伤亡,陈延虎躲在外面不敢回家,也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他确实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摆平这件事。

可是,陈延虎并不知道,因为他当年买将军的行为,使得有一群不甘心命丧战场的官兵,不得不在愚蠢的送死指挥之下悄悄逃跑。

有些逃兵因此被捕、锒铛入狱、流放边疆。有些逃兵却在牢狱中度过了最为黑暗的岁月,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带着罪籍的面部刺青逃出生天,又最终落草为寇。

这些人身陷困境,备受煎熬,同时也感到无奈,因为他们没有户籍和清白的身世,脸上刻着罪犯的标记,无法在故乡重新开始新生活。他们心中满怀愤怒和绝望,视陈延虎为朝廷的走狗,认为他是摧毁他们尊严和性命的主要罪魁祸首。

他们忍饥挨饿、病痛潦倒,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之下,开始为了生存偷鸡摸狗。而他们每一次这样做,都会使得他们罪加一等,越是挣扎就越是回不到他们记忆中的家乡。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陈延虎同样不敢抛头露面,不知道他的父亲在暗中试图补偿他们的家人,给他们的逃兵行为做善后。

就这样,原本应该退伍后卸甲归田的那些人,他们的命运因此变得颠沛流离、蹉跎苦难,而这一切本不应该如此,这一切令人扼腕叹息。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饥寒交迫之中放弃了原则。那个人终于接受了走狗的身份,决心替官场中的某些人杀人办事,舍弃一切尊严也要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生存下来。

他和一帮凶手在收到情报后埋藏在暗处,等待运送镖银和客人的队伍出现,便想着张开天罗地网一拥而上,要把那队伍里的家丁和镖师杀个片甲不留。

原本,当时年幼的陈冬理,也该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可是,那陈家的护卫临死之前竟然认出凶手,质问他的家人明明已经被安置妥当,他的罪名已经被掩盖和清洗,他为何还要杀人灭口。

那一瞬间,他的心发生了恐怖的动摇,但他已经失手杀死了将军的妻子,一代芳华就此香消玉殒。他只好用女人的尸体遮住孩子,欺骗帮凶同伙,放了孩子一条生路。

于是陈冬理便成为了那场劫杀之中唯一的幸存者,那恐怖的刀光剑影和母亲临死前的哭泣和呼喊,成为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数年以后,他的父亲和他过命的兄弟回到陈丰县,他们远离了江湖和官场的迫害,一边照顾着不经世事的陈冬理,一边又教他武功和读书,护着他慢慢长大成人。

陈家有许多仇家,陈冬理一直知道这件事。

但陈冬理万万没有想到,那个教他习武多年,替他父亲背黑锅、扛命债、斩杀仇敌的姚马桀,会是当初那个劫杀镖银,顺手杀害了他母亲的罪魁祸首。

原本,陈冬理永远不能认出那道破绽,姚马桀先用身上的伤疤掩盖了他的过去和身世,这些年以来又用治愈伤痕的方法来回避仇家的追杀。

但在去年诗会的时候,他逐渐修补自身的模样,又装作不认识他和同学的模样,反而让陈冬理觉得那画面和动作越来越眼熟,越来越和他的梦魇融为一体。

最终,陈冬理利用某些情报,证实了他的猜想。

杀死姚马桀,泄一时心头之恨,告慰母亲在天之灵,可父亲必定因此问起原因。毕竟杀死姚马桀,又像是父亲陈延虎再度背叛了他的兄弟,他如何能下得了决心?

姚马桀也是因为渴望补偿过去的错误,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不畏生死地为陈延虎卖命,可以说姚马桀和陈延虎的关系,比陈延虎和陈满熊的关系还要好得多。

而放过姚马桀,陈冬理又无法接受那残忍的事实,以及失去至亲的痛苦。

除此之外在调查期间,陈冬理还发现陈家当年敌人众多,许多龌龊丑陋的事情都指向他们陈家。包括活埋人桩的事情在内,仿佛他们一家人才是这肮脏丑陋的罪恶源泉。

结果便是,那个意气风发、眉宇不平的酒剑书生,在一夜之间崩溃消散。

他往日的执着和自信都像是虚伪至极的惺惺作态,如今每日每夜化作万箭穿心来审判他的无知和狂妄。可他又害怕死去,害怕母亲的亡魂抓着他的肩膀泣血哭号。

所以,如今来到山君庙内上香的陈冬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痛苦绝望到无法自拔的小丑而已。

他的心念已经如同紧箍般破碎,神智几乎快要被心魇吞噬,一方面是他的处事原则,另一方面却是深深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仇恨和愤怒,还有他父亲及家族的丑陋真相。

仿佛一个道德无暇的正人君子,遭到了史无前例、毫无防备的致命背刺。在这种情况下,陈冬理已经无法保持冷静思考,甚至连手中的刀剑都难以握稳,更不可能保持一个平静的心态来应对科举。

“山君在上,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不求原谅,给我指明赎罪的方向也好,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陈冬理感到浑身发抖,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即将崩溃到极限,再次回到那个疯狂自暴自弃、彻底失控、沉溺酒色无法自拔的状态。

陈子笺也只能暗中叹息一声,只觉得有些人可怜又可恨,被纠缠在这自作自受的命运之中,害得别人也无法安宁。

这陈冬理若是放任自己同流合污,他绝对不会如此烦恼。

可正是因为陈冬理曾经的坚定和执着,他过去的理想与现实的真相分崩离析,仿佛化身为两个截然不同、水火不容的人,才使得他备受心魇折磨,如此疯癫又苦不堪言。

正在陈子笺思考如何应对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司方浩仁和司方雪莹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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