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刘公子的身世

十六年前(建宁元年),元月。

年仅三十六岁的汉桓帝病死之后,由于并没有嫡系后代来继承皇位,故而由大将军窦武、太傅陈番在诸多刘姓皇族中选拔下一任的皇帝。时年,聪慧且早已丧父的少年刘宏,一眼被窦武和陈蕃相中,并被其拥立成为下一任的皇帝。

登基之日。

刘宏像是傀儡般,带着沉重快要压断脖子的王冠,木然地一步步地走到皇位之上。他不知道何为帝位,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掌握有多大的权力。

原本,他也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未来继承人。

“陛下,好好看一看这些臣子……你所掌握的,乃是数以万计黎民的生命大计”。

大将军窦武立在刘宏的身边,宽大且壮实的身板给人带来很强的安全感。

刘宏则有些怯懦地望了大将军窦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此时,大将军窦武在刘宏的眼里,依然是他这辈子都不敢高攀的贵人,自然不敢平等而视。

这时候,年迈且温和的陈蕃,轻声言道:“陛下,挺直您的腰板,下面的人都在看着您呢”。

“我……我知道了”。

刘宏勉强地直起腰来,甚至过于用力让自己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在大将军窦武和太傅陈蕃的身后,原本受汉桓帝所器重的宦官王甫和曹节,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意识到,只要有大将军窦武和陈番在少帝的左右,他们想如操控汉桓帝般控制少帝,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那么,他们又该如何去绕开这两个拦路虎呢?

就在两人眉来眼去之时,太傅陈番忽然回头向他们望来,用让人极为不舒服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使得王甫和曹节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汉桓帝,延熹九年,司隶校尉李膺与宦党之间争执权力,所引发的党锢之祸,早已经让陈蕃、窦武与宦党势同水火。

如今,大将军窦武把持少帝的左右,太傅陈番负责近身掌控皇权,曹节和王甫也已经意识到,他们如果不做出改变的话,迟早将会被窦武和陈蕃用皇权玩弄致死……

因此,一场政变的祸根,已经开始在大将军窦武、太傅陈番、宦党曹节、王甫之间发芽生根,并将决定此后长达二十多年的东汉的历史走向。

同年五月,居辽东郡的某处乡地郊外。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里握着根枯瘦嶙峋的树根做手杖,提着一些破烂家当正沿路乞讨而来……辽东地时年少雨,故而老者已多时没有进水,整个嘴唇干裂到连唾沫都没了。

他竭力地喘息着,破烂的衣领处漏出脖子上的一道狰狞伤口……绕过临路的一颗大槐树后,他的眼里陡然亮起希望的光芒。

在目之所及的山脚下,一栋略显破败的茅屋正生出些许的炊烟,应该是有户人家在此居住。

老者快步疾行,沙哑的喉咙喘息着,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茅屋的院中,再用力地使手杖敲了敲院子的木门。他希望这家院子的主人能够让他进入,哪怕仅仅是喝一口水也好。

然而,他的举动并没有迎来主人的欢迎……而这家院子似乎有着让人诡异的静逸,一阵微风拂过老者的面颊,竟让他感觉到了少有的寒意。

这一刻,老者有种想要远离此地的冲动……可饥渴的本能促使着他,走过这条看不见的界限之路。

老者站在院中,缓缓地推来了茅屋的破旧房门。所见的一幕,让他浑身一抖将手杖给丢在了一边……只见视线平齐之处,悬挂着四个赤裸且干瘦的脚掌,沿着脚踝往上看去则是两个瘦弱的中年人悬挂在房梁上,死状狰狞早已经没有了生气。

老者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可忽然从屋内传来的咳嗽声,让老者惊慌的心态缓缓地平静下来。

房梁上共有三段麻绳,其中两段分别挂着一具中年人的尸体,另外有一段则处于断裂的状态……在屋内的阴暗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木然的五岁孩童。孩童惊恐地望着两个中年人的尸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老者缓缓地来到孩童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孩童缓缓地注视着老者,迷茫且无助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老者无法回答,用干瘦的手从怀里取出了半块烧饼,郑重地交到孩童的手中……那孩童望着手里的烧饼,又看了看房梁上悬挂的绳子,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当老者再一次要离开的时候,身边便多了一个稚嫩的孩童……而这个孩童,便是日后将要踏入诏狱,去见那太平道马元义的刘子瑜。

离开时,刘子瑜回头望着屋内。

他这一世的父母已经不再悬挂在房梁上,可看着房梁的时候,刘子瑜似乎还能看到他无法忘掉的现实……

那一对夫妻的尸身随着风儿左右摇摆着……扭曲且怪异的脖颈,随时都可能断裂开来。

差点让他撕掉的那条绳子,歪歪扭扭在空中摇摆着……像是一条灰色的响尾蛇。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刘子瑜这一世的父母,已经在积重难返的压力之下,毅然决然地走上一条绝路。

至于究竟是怎样的困难,才会逼死这一家三口……

刘子瑜并不知道,但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正在袭来……

他似乎看到等待自己的可怕未来,如果毫不挣扎的话,有一天将在天灾人祸之下被冻死、饿死、渴死,或者在他们流浪过程中,被一些无良者直接打死。

这一刻,刘子瑜无法选择去往何方。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抓住一切机会,来扭转自己注定悲剧的命运……从一个无名草根的身份,要成为左右自己人生的强者!

建宁元年,七月,处暑日。

辽东书商屈渭如同往日般,与佣人及其载着制作书简原材料的马车,停在了襄平县城的城门口处。

百无聊赖之际,屈渭斜靠在车门处小憩片刻,却在闷热的夏季微风中,隐约听到有孩童清脆的言语声。

“……一小儿说:太阳刚出来时大的跟车盖一样,在中午则如小的像盘盂,这不就是远着小而近者大吗?另一个小儿也说:太阳刚出来时候很凉快,到了中午热得跟泡热水澡一样,这不是近处感到太阳热,远处的就感觉太阳凉吗?”

闻言,屈渭下意识地寻声望去。

只见城外聚集的流民和乞丐中,正有一个孩童聚集着些许孤儿和无家可归者们,讲着关于“孔子”的故事。

身为书商的屈渭,知晓孩童所言之事乃是列子的《两小儿辩日》,有些许蕴含着轻视儒家的意思。

若是旁人引众讲这个故事,可能会使屈渭觉得此人大概有些离经叛道,可这个故事是出自一小儿之口,便顿觉有些微妙和有趣。

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汉家江山的管理阶级基本上已经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惯例。

想要有精通儒道的学问,其身世和身家注定是超凡脱俗的,要么是世家大族的子弟,要么就是贵族豪门的出身。

可这个孩童竟沦落到在城外讲学……这让屈渭对幼童的身世,也越发好奇起来。

“停车,稍微等我片刻”。

屈渭让佣人停下马车,自己掀开帘子独自去往那孩童所在的近处。

走近时,正好有其他人向那孩童发问:“我感觉这俩人说的没错呀……那他们谁有说的对吗?那孔子又怎么说呀?”

“孔子不能决也”。刘子瑜笑了笑,继续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就连孔子都答不上来……”

闻言,周围众人都凑热闹地忍不住一乐。

哄哄然的笑声中,屈渭陡然提起兴致,声音洪亮且有力地喊道:“若是我想听你怎么答呢?”

人群纷纷瞩目。

那孩童也寻声望了过来,正好跟屈渭四目相对……他颇为知礼的向屈渭躬身行礼,礼数周到且严谨没有丝毫的问题。

因此,这个举动也让屈渭看出这个孩子身上的不俗之处,仅从他躬身向自己行礼的举止,便可以晓得此孩童是受过名师指点的……

尽管,那孩童浑身衣服破烂,略微被晒黑的脸庞,更像是一个农民种地的孩子。

这更让屈渭在意,他想知道孩童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连孔子都回答不上来的“两小儿辩日”。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那孩童毫无半点的拘谨之感,微微躬身,徐徐地言道:“若是让学生来说的话……学生认为,此两小儿分别以大小、凉热来辨别太阳的远近,皆是主观并不客观。道家始祖曾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其万物本身皆是一种阴阳调和的状态。太阳亦是万物的一种,其无论大小、凉热都是阴阳交织所呈现出的现象,无关远近”。

孩童微微停歇,注视着屈渭继续言道:“学生觉得,需要用一个词来概括这个答案”。

屈渭兴致来了,忍不住问道:“这个词是什么?难道是阴阳二字?”

“正是”。

那孩童点头,郑重地言道:“日出天亮而夜消,故而天地处于明暗交汇和阴阳调和之间。阳为极热,阴为至寒,故而阴阳之间不冷不热。日中时则阳为极,故而炙热难耐。入夜则阴满,反而更加阴寒!故而,凉热和大小之说,皆为假象。学生自认为,日地之距或因春秋冬夏而改变,与日出和日落并无影响”。

“有点意思”。屈渭忍不住笑了笑,欣赏地点点头,继续问道:“能透过假象窥探本质,简单的小故事,蕴含大道之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人?父母可还在世?”

那孩童微微一愣,躬身言道:“学生名叫刘子瑜……父母皆已亡故,是跟着身旁这位老人家才勉强来到这里的。我的学问全是父亲教我的,还未有任何师承”。

屈渭顿觉有些惊奇,心道:父母皆已双亡?如此知书达理必然是名士之子,难不成这孩子……会是延熹九年,已故的某位名臣后代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解释能来解释这个孩子沦落此处的缘由……

这一刻,屈渭心中疑惑大起,忍不住追问道:“那你父亲的名讳是……?”

刘子瑜没有回答,整个人身体呈现出某种僵直状态,他的脑袋飞速的旋转,想要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切合自己所作所为的身世。

然而,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去杜撰自己的身份,历史上记载的多数都是名望大族,而汉末大族之间的族谱系是相当严谨且可以考证的,自己若是胡言乱语的话,怕是很快就会被戳破谎言。

有时候,闭口不言就是最好的回答。

在刘子瑜绞尽脑汁费力思考的时候,屈渭已经从刘子瑜的反应中,开始联想到很多的事情……比如,他一开始便猜想的延熹九年,党锢之祸事。以及,得罪宦官而被捕入狱的某些名臣……能够契合刘子瑜身份的角色太多,屈渭甚至都懒得去多想了。

“这个问题日后再说吧……”

屈渭笑了笑,目光宽和很多,向刘子瑜继续问道: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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