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孽镜祠堂

岑吟心念定,暗道既是妖邪,需得小心应对。焉知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既如此,是我唐突了。”她起手道,“敢问方才是先生出手相救吗?”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那人摇着扇子,优哉游哉道,“也没准你吉人天相,有神仙庇护。”

“……先生这话,是在夸自己了?”

“哪里哪里,我随口一说。敢问一句,你是否也迷路了?”

“是。”

“既如此,我看你女儿家孤身一人,多有些不安全。不然你我结伴而行,一同想法子出去,如何?”

他这模样,岑吟本就不喜欢。听了他这话之后,心内更加防备了。

“同行还是不必了吧。”她婉拒道,“我虽独自一个,却还不至于穷途末路。”

“怎么,你怕我?”

“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个道士,妖邪厉鬼见得多了。虽不知你是人是鬼,但我以为你我并不同路,还是莫要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你我看似殊途,实则同归。不如一起走得好。”

这小子怎么回事?岑吟的嘴角抖了一下,听不出话里好坏是吗?

“阁下说话好生奇怪,你我又不知底细,为何非要与我同行?”她冷冷道,“莫不是你与这祠堂之人是一伙的,想捉了我去,给那些恶鬼当饭食?”

萧无常闻言,却忽然笑出声来。他在马背上将折扇收拢又张开,仍旧不急不缓地扇着。

“小姑娘——”

“贫道不叫小姑娘。”

“岑女冠,”萧无常改口道,“我且声明一下,我只是途径此地,与他们无甚关系。莫把我们混为一谈。”

“下来说话。我听得不清楚。”岑吟毫不客气地对他说,“如此居高临下,实在有些无礼。”

萧无常嗤笑了一声,算是答应了。他本就侧坐在马背上,将手一撑便十分灵巧地落了下来。他梳着极高的马尾,上面缀着绕金丝的红绳,右侧鬓角垂落下一缕碎发,随着他的落地而微微摇晃。

岑吟后退一步,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此人清瘦而高挑,宽肩窄腰,瘦长脸,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还多。除了那双眼睛外,与其他寻常之人并无区别。

“你是人是鬼?”她下意识地问。

“我?”萧无常看了看她,“我既不是人,也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岑吟当即追问。

“这嘛……可以晚些时候再说。”

“你当真与这祠堂无关?”

“我看起来,像个罪鬼?”萧无常挑眉。

岑吟暗道何止是像,说是他们的首领都不为过。若不是因为他说得信誓旦旦,自己已经要拔剑了。

“你知道这里的东西是罪鬼?”她谨慎道,“看来你很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略知一二。”萧无常点头,“我这人功利心重,不爱做无用功,自然做了些准备才来。”

岑吟心说这话讲得真实在……恐怕真是妖邪变化了,来哄骗自己的。

那人样貌生得可怕,眼眶里黑洞洞的,像两个黑窟窿一样。但他又分明看得见自己,显然并不是个没眼的瞎子。

岑吟决定先试一试他。

“……告诉我,这是何数?”她竖起三根手指道。

萧无常盯着她看了半晌。

“三。”

“这呢?”岑吟张开了五指。

“五。”

“那这个?”

“二。”

“还有这——”

“我不瞎。”

萧无常看着岑吟,岑吟也看着萧无常,两个人对视片刻,还是岑吟先移开了目光。

“你……不太对劲,看着有些不寻常。”她低声道。

“我的确不寻常。”萧无常答的倒诚恳,“不过,我也不是妖邪恶鬼。其实我多少有些名气,不然你猜一猜,我是何人?”

“我没有这个兴致。”岑吟冷淡地说,“有这个时间,不如想想法子怎么出去。”

“猜一猜嘛,又不会少块肉。”萧无常冲她笑嘻嘻道,“你好好想一想,说不定我是你听过的什么郎啊,什么君呢。”

岑吟闻言,便抬头去看他,心中暗道这是头什么狼俊?好像什么狼都不俊。

不过他这双眼睛,倒叫自己想起所记之事中,有一个传闻中人,与眼前这位男子十分相似。

在古城墙外徘徊……常出没于酒肆,无眼无舌,食人血肉为生。

“你该不会是薄命郎君吧?”岑吟忽然道。

唰啦一声,萧无常将折扇一收,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

“薄命郎,薄命郎。心火炽,白骨凉。”他喃喃念道,“此生乱,彼生狂。诛心者,命不长。”

这几句词对他而言,似乎有些好笑。

“其实这薄命,原本是白面,意在称赞面如冠玉。传得久了,失了真,就成了薄命。”他笑道,“在下正是白面郎君,萧无常。”

他说这话时,颇有些得意洋洋,多少带了点卖弄的意思。谁知岑吟还是冷淡地看着他,仿佛见了一个看什么红火就贴什么的沽名钓誉之辈,那眼神中的防备,无端令他有些受伤。

“……你觉得我像不像?”

“不像。”岑吟摇头,“薄命郎君是妖邪,你身上邪气虽有,却与妖邪不同。薄命郎君早就销声匿迹了,你出现的有些突兀,实在像冒名顶替者。薄命郎君没有舌头。你有。”

“我昔日曾为妖邪不错,但如今我已不再是了。我此番过来……自有使命。另外……薄命郎君有舌头。”

“他有舌头?你这么笃定?”

“我就是薄命郎君!”萧无常吐出舌头道,“我有没有我还不知道吗!”

“我不信你,拿出证据来。”岑吟当即驳了回去,“就凭一条舌头,人人都有!”

“这我上哪给你找证据啊!你太难为人了!”

“少废话,没有证据,说出花来也无用!”

“我……你……他……”萧无常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有些急了,“你让我证明我是我自己,这也太难做了!你是开封府的提审官吗!”

岑吟一见他气场变幻,二话不说立刻拔出剑来。但萧无常将手按在她手背上,又将剑推了回去。

“我真的是,”他恳切道,“我愿意向我八辈祖宗起誓,你说的那个郎君真的是我。否则我就下九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岑吟闻言,见他身手不凡,且双眼鬼气森森,又看他发了毒誓,犹豫半晌后,勉强松了口。

“……你当真是薄命郎?”她迟疑道。

“是白面郎。”萧无常纠正道,“如假包换。”

“……果然……”岑吟眉头一皱,“怪不得你不长眼睛。”

“谁不长眼睛!这不是眼睛!”萧无常指着自己的眼眶大怒,“我只是眼白泛黑而已!但此乃身份之象征!”

“眼白黑也就算了,可你连眼珠都没有。”岑吟瞟了他一眼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眼无珠?”

“我……”

萧无常给她气得七窍生烟,叉着腰歪头看她,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岑吟倒也不怕他,但见他行为举止,又有了别的疑虑。

“你为什么……”她忽然上下指了指萧无常,“像个人?”

“你这话问的!我不像人!难道还像个猪吗!”萧无常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怒不可遏,“非要我一口把你吃了,你才信我是正主是吗?”

他这话说得急,岑吟听着却非常好笑,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萧无常见她笑了,先是愣了一下,无名火渐消,倒是不生气了,只是还有些不甘心。

“你这女人,”他愤愤不平道,“要不是看你生得好看,我非把你嚼碎吞了。”

“古书有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岑吟当即道,“我都没有笑话你是个妖邪呢。”

“仙师啊,这不是笑话你。”萧无常无奈道,“有功夫在此纠葛此事,不如先想想如何出去吧?”

这句仙师,语速缓慢,听着莫名耳熟。岑吟愣了半晌,猛地想起了什么。

“你是那个——是不是那个找我测字的——”

“是,就是我。还未来得及感谢。”萧无常拱手道,“托仙师的福,我的书童……已经找到了。”

岑吟刚想问他书童在何处,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那些罪鬼们……似乎发现了她的踪迹,已经朝着此处来了。

“那些东西要过来了……”岑吟立刻持起拂尘道,“萧……薄命郎,你……”

萧无常听得明白,她是想问自己到底是谁,又为何出现在此地,是否有法子对付那些罪鬼。不过眼下,他倒并不想立刻解释,不为别的,只是太麻烦了些。

“女冠,你可以信我。”他认真道,“总之我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其他人。”

“此时不是信与不信的事。”岑吟示意他朝远处看,“而是你我能否活下来的事。”

萧无常点头表示赞同。他起手一挥,将身旁那匹马化成了小小一块肩饰,被他收在掌心,扣上左肩。接着他拍了拍衣衫,朝岑吟来时的方向看去。

“此地状况不妙,我们先回孽镜祠堂躲躲,再慢慢谈后续之事,如何?”他问。

“胡来!”岑吟立刻阻止,“我便是从那处来的,你是要把人头往罪鬼口里送吗?再说了哪里还有路能回去!”

萧无常抬手一指,岑吟转头去看,却见身后屋舍浮动起来,原是鬼打墙一般,片刻后竟然徐徐散去,现出了那远处祠堂。

“现在如何?”他问。

“这……”

岑吟犹豫了,心知他是有些手段的,当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但是她却不解这家伙为何非要回那凶险之地?

“萧先生,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她问。

“自然是丹药。”萧无常冲她一笑,“常言道,极险之地极安。何不一试呢?”

岑吟不肯,觉得此法不妙,需从长计议。但萧无常哪容她计议,已经摩拳擦掌,预备先下手为强。

“上来。”他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我抱着你走。”

岑吟觉得自己听错了,若是没错,那就是他疯了。

“你做梦!”她厉声喝道,“我是出家人!”

“不,你别多想。”萧无常急忙解释,“我与其他男人不一样——”

“是多个东西还是少个东西?”岑吟直截了当地问,“还是说……你是女子?”

“我不是女子……”萧无常一个头两个大,“这样说吧,我,不是寻常男子!你与我亲近,不损修行。”

“谁要与你亲近!”岑吟以为他轻薄自己,气得想拿拂尘打他,“薄命郎!真想不到你看着道貌岸然,居然是浮浪之辈!”

“不……不是这个意思……”

萧无常心知她误会了自己,眼看着那些罪鬼越来越近,显然来不及多说了。他叹了口气,把心一横,竟猛然冲到岑吟身旁,把她吓了一跳。

“女冠……得罪了。”

萧无常说着,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在她膝盖下,竟将她横抱了起来,朝房上一跃。他速度极快,如疾风一般,瞬间便跃上了房顶,直朝拱门而去。

岑吟清修多年,满心都是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哪里遇到过这样不知轻重的男子,当即唬得脸都青了。

“放我下来!”她大怒,“无礼之人!”

“我说了,我非寻常人,与你近身,不会损你修行。”萧无常掂了掂她道,“哟,倒是有些分量。”

岑吟涨红了脸,愤而去推他的肩膀,谁知无论她怎么推搡挣扎,都撼动不了他分毫。她急了,也顾不得什么矜持,竟转头一口咬在萧无常肩膀上。

萧无常吃痛,便故意捏了一下她的腰。岑吟马上松开口,又气又急,想打他又使不上全力,只能大声呵斥。

“登徒子!”

“分明是柳下惠。”

“贼竖子!”

“我乃名门少爷。”

“萧氏匹夫!”岑吟骂道,“再不放我下来!我割了你的舌头!”

“你若有这本事,只管来。”

话音刚落,萧无常骤然一跃,正落在拱门之上。他抱着岑吟,转身回望,只见遥遥之处一片血红色。那些罪鬼显然看到了他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可真是好气势啊。”他感叹道,“我朝之兵若有这般气势,何愁不能平那漠北之患。”

“你倒是关心天下之事!”岑吟挣扎不脱,愤怒地盯着他道,“道家常说无为而治,乃顺应天意,我朝帝王乃是神子,何须你来品评!”

“这话说得极是。毕竟我不在人间,已六百余年。”萧无常叹道,“罢了,如今看来,还是要优先解决这里的事再说。”

他说着,从拱门处跃下,朝另一侧回廊跑去。金光闪过后,他已带着岑吟来到一扇木质拉门前,见四周寂静无人,这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放开了岑吟。

见她一下来便拔剑对着自己,萧无常觉得有些好笑。他不理会岑吟愤慨的神色,上前扯开那扇拉门,示意那女冠不要多问,先同自己入内躲避罪鬼。

“这地方能躲罪鬼?别哄人了!”岑吟哪里肯信,“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这分明是你的诱骗之法,果然你有问题!”

“反正来都来了,你不信我,也没人可信不是吗?”萧无常笑道,“既来之,则安之。走吧,随我进去就是。”

岑吟虽半信半疑,但远处那涛涛红浪将至,也由不得她选择。两人快步进入后,萧无常便立刻回身将门关紧了。

“这里是……”

岑吟站在屋内,仰头向周围看。举目所见竟是一间内室,十分宽敞,三面皆立着巨大屏风,面前是一张榻,几乎占了半个屋子,左边放着漆器,右边摆着博古架。榻上置着一方几案,上面摆着烛台,文房四宝和摞好的三个竹简。

这似乎……是那教书先生的书房。

“这是那罪鬼之首的书房?”岑吟奇怪道,“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如果说哪里最安全,那一定就是那位教书先生的房间了。”萧无常摆弄着屋内的玩物道,“他这里好东西不少啊。果然,这地方寻常必然是不许那些罪鬼进入的。”

“你是想说……中原人尊师重道,礼敬长者之故吗?”

“一部分原因是。”萧无常点头,“另一部分,是因为人都有私心。他显然在这里藏了贵重之物。若如此,他怎么会允许旁人踏入呢。”

岑吟暗道你还不是不请自来,登堂入室了。她白了萧无常一眼,仰头四处查看屋内景象,却也没见到什么特别之处。好物虽多,却都不算什么难得一见之物,还没有师傅庭院内的摆设多。

“这屏风倒是不错。”她听见萧无常在身后道,“你看那山水美人图,应当是幽朝工笔大家张险之的作品。若是珍品,那可是古董啊。”

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欣赏画作?岑吟惊讶转头,果不其然见萧无常正站在一道屏风前,对那屏风上的画啧啧赞叹。

岑吟知道张险之。幽朝迄今已有千年,张险之为幽朝寂王时人,生而善画,史书留名。但可惜……

“可惜……如此善绘之人,却被幽寂王砍了双手,流放致死。”萧无常摇头道,“果然暴君终究是暴君。”

岑吟不知他为何作此感慨。但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股阴冷之气。隐约之间,还传来了阵阵鬼哭之声。

她立刻握紧了手中拂尘,转向房门,谨慎以待。

“……那些东西来了。”

丑不冠带,主不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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