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立秋

次日,惊蛰提前结束了对容越的教授,同霜降商量之后,依约来到崎南山中。

这里山路崎岖,地势不平,故而也没什么村落,惊蛰照着霍时药信中说得路线,到了山腰处的一间茅屋中。

这时辰霍时药还没来,他便随意坐到凳子上,闭目调息。

林中枝叶大动,惊蛰倏地睁开眼,迅速从最近一扇窗中翻出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茅屋扎的尽是些利箭。

树上骤然跳下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持刀像他攻来。

惊蛰身上没有带兵器,旋身抛出袖间暗器,足间轻点,跃上树梢。

那些蒙面之人立刻飞身合围而来,刀光如芒,泠泠白光于林间闪烁。

惊蛰夺了一人的兵器,身体弯出一道诡异的弧度,横劈而过,血溅到衣摆间,他几番纵跃,身似幽夜,利刃翻搅残影缭乱,铁器擦声鸣啸刺耳。

日落西斜,漫天的霞光洒落枫叶,比那飞溅漫涌的血色还要妖冶刺目。

沾满腥色的长刀扎进最后一个人的肩胛,惊蛰冷冷抬眸,林中风声乍起,吹卷着落了星点鲜血的枫叶,蹭过两人微扬起的墨色长发。

那人被逼退到树干旁,脸上的面巾被风吹落。

惊蛰瞳孔一缩,松了握在手中的刀柄。

对方伸手,直接拔出肩膀上的长刀,倚着树干脱力滑坐在地上,扬起头,轻扯了一下沾血的唇。

“好久不见啊,惊蛰。”

惊蛰定定望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终于知道,近日来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监视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渠门二十四杀之一,立秋,一身隐匿功夫无人能及,是门中存在最低的人,连惊蛰有时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但渠门内乱的当天,他看见立秋是第一个伺机逃离的。

惊蛰与立秋,一个独来独往不爱与人结伴,一个隐匿如影几乎成了门中的透明人,之间更没有什么交集。

唯一的一次接触,两年前,惊蛰奉命刺杀了立秋藏在外面的妻子。

渠门杀手个个断情绝爱,在常闾接管后,是不被允许娶妻生子的。

后来,立秋在立夏那里熬过刑罚,真心悔过,常闾因不想折损了他那一身隐匿的好功夫,故而留下了他的性命。

惊蛰蹲下身,按住他不断流着血的伤口,却被他一把挥开,“怎么,门中的冷面修罗,动了凡念,也变得心软了?”

他一把揪住惊蛰的衣领,脸上当初在刑堂留下的伤疤盘亘纠结,分外可怖,“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虚伪得叫人恶心,你以为,逃离了渠门,过往的业障就都还清了吗,别做梦了!”

惊蛰静静望着他,身体因他大力地拉拽轻轻颤着。

立秋松开他,瘫坐在地上放声大笑,泪水滚落唇边,和着鲜血,一同流到下颌。

“你且等着看,往后会有更多人来找你索命,还有你喜欢那平洲长公主……”

惊蛰目光一凛,手如鹰隼利爪,瞬间扼住他的喉咙,眼眸冲血,杀气凌凌。

立秋却依旧笑着,口中的血顺着脖颈流淌在惊蛰虎口间,“动手啊,你杀人也有犹豫的一天?”

惊蛰良久僵硬,颤着手松开立秋的脖颈,眼眼冷光忽动,一把短匕扎进他的左臂,深可见骨。

惊蛰闷哼,唇色苍白如纸,双眸紧锁着立秋。

匕首在他血肉中轻轻搅动,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再发出。

立秋靠近他,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同谷雨当初咒骂他的一样怨毒,“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永失所爱,不得好死……”

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瞬间漫盖了惊蛰的半张脸,血色溅在他的眼瞳上,赤红一片。

面前的人松开匕首闭了眼目,再无生息。

身后脚步声起,惊蛰站起来转过身,望向那匆匆而来的人。

他一身黑衣,站在一地尸体间,血气弥漫,鲜红盖了半张面孔,异色瞳子一动不动,空洞幽冷宛如深渊爬上来的恶鬼。

霍时药骇了一跳,看到他身后没了气息的立秋,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他慌忙走到青年身边,看到他左臂上扎着的匕首,拧眉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青年只是望着前方不动,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

霍时药没办法,点了他手臂处的几个穴道,拽他离开枫林往山下走。

青年此刻就如行尸走肉一般,愣愣由着他拉下山。

霍时药带着他来到一处小溪边,让他坐到一块青石上,一言不发地撕了身上的衣摆,又点了惊蛰的几处穴,将他手臂上的匕首拔下来,迅速用布缠好。

等勉强止了血,霍时药看着他怔忪的样子,蹙眉,“你先将脸洗一下。”

青年闻言,轻轻转了一下眼目,慢慢起身,走到小溪旁。

溪水清澈可见底部碎石,映照着一张半面染血的脸,惊蛰瞬间伸手拨开水面,那水中倒影碎裂波荡,模糊不清。

他闭了眼睛,慢慢用那只未曾受伤的手,将面上的血迹洗净。

溪流蜿蜒,血水弥漫后又很快消散。

惊蛰盯着渐渐澄清的水面看了一会儿,缓缓站起来,再转身,神色已经如常。

但霍时药却觉得,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这些日子,霍时药虽然少与惊蛰联系,但他在京城各处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惊蛰同平洲长公主在一起的事,本就不隐秘,他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就连方才立秋临死前的话,他也听到了一两句。

这不是惊蛰第一次听到别人的诅咒,比这更为凄厉恶毒的不计其数,可他过去从来都不曾有过半分动容,冷漠如那无心无情的杀神。

唯独这一次,他眼中多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霍时药抬步朝他走近了些,眸色微拢,“你往后的路是你自己的,旁人说了不算。”

惊蛰抬眼望他,却是一言不发。

霍时药亦觉得多劝无益,便道:“走吧,先下山。”

惊蛰便抬步,沿着那溪岸,同他一道往下游走。

待到了山脚,他望向一条岔路,那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渠门过去专司刑罚的立夏。

他依旧是那一套竹色衣衫,嘴角带着笑,文文弱弱像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书生。

见两人从山上下来,立夏跳下车辕走过来,敏锐地闻到一股血腥味,嘴角笑意微敛,“怎么了?”

这话问的是霍时药。

立夏是同霍时药一道来崎南山的,只不过没有一起上山去,只是驾着马车在山脚下等待。

眼下霍时药进山不久就又回来了,还带着明显有些不正常的惊蛰,他自然疑惑。

当着惊蛰的面,霍时药不好回答他的话,便引着两人往马车边走,边走边朝立夏道:“惊蛰受了些伤,你先替他看看。”

立夏见他不欲多言,便示意惊蛰一道上马车,换成了霍时药驾车。

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出门在外难免受伤,故而经常备着伤药。

至于立夏,他过去掌管渠门刑讯,可不单单只会研究些皮肉上的刑具,手里更是什么药都有。

他从马车的暗格中取出两个瓷瓶和些许纱布,拆开惊蛰手臂上缠着的布条。

等见到那匕首所刺得伤口,立夏愣了一下,不由多看了几眼面前坐着不动的青年。

好在霍时药给他及时点了穴包扎了手臂,才没让他流太多血。

可这样的伤分明有些不正常。

创口被翻搅过,却丝毫未偏,很明显对方刺过来的时候,惊蛰并没有躲避,之后也没有动。

立夏低着头并未多言,迅速给他上了药重新包扎。

待处理完毕,他倒出另一个瓷瓶中的药丸递给惊蛰,“你这伤口伤到了手臂的经脉,这段时日需好好养着,左臂最好不要再乱动。”

惊蛰将他递来的药丸吞下,立夏忽而道:“你不怕我害你吗?”

青年偏头看了一眼巴扎好的伤口,没有回应他的话。

立夏便笑着抱拳道:“之前你在常闾手下救过我的性命,我还未曾好好谢谢你。”

他这样子,当真像极了温润有礼的书生,丝毫不会让人将他与那些手段狠辣的杀手联系到一起。

惊蛰依旧没出声,立夏也不觉尴尬,弯唇轻笑,掀开车帘坐到车辕上,换了霍时药进去。

天气渐渐暗下来,山间雾气缭绕,路也不好走,但对于他们这些经常出没于暗夜的刺客,这样的光线更像是一把保护伞,可以掩盖所有的踪迹与罪孽。

惊蛰倚在车厢壁上,听着霍时药同他详细说了常闾的消息。

到如今也没有人知道常闾究竟在哪儿,但霍时药发现了廿三踪迹。

车厢中光线不甚明朗,霍时药看不清惊蛰的脸色,只觉得他好像坐在那里之后,就没怎么动过。

“廿三你还记得吗?”

青年终于点了一下头。

常闾当初派去监视惊蛰的,一个是廿三,一个是廿六,内乱那天,惊蛰杀了廿六,却并未寻到廿三的踪迹。

而这两人,是绝对忠于常闾的。

霍时药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便继续道:“我安插在京城中的人,发现了廿三的踪迹,但未曾打草惊蛇。”

“你可知道他前些时候在哪里出现过?”顿了一下,他接着说:“在秋狝的围场附近。”

惊蛰抬头,手掌蓦地收紧。

霍时药又忙解释:“围场中有重兵把守,他没有进入其中,应不曾看见你,也不曾见过平洲长公主。”

车厢中的气压松了些,霍时药吐了一口气,望着惊蛰那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孔,终究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不喜我重建渠门的决定,但是现在,我希望我们能联合起来。”

对面的青年闭目不语,依如山中安谧的夜色。

许久,等马车走出了崎南山,惊蛰终于轻掀了一下眼眸。

“你要我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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