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今夕何夕

那晚是这些天来两人第一次没有睡在一起。

饭后蓝劭端着碗筷进了厨房,白浔对着水池边肩背宽阔的背影默然看了几秒,便在水流声中回房了。

他翻出作业没写多久,房门便被轻轻敲响了。

白浔其实习惯于淡淡说一声“进来”,然后接着忙自己的。这次却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

蓝劭大约也没想到他会直接过来开门,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白浔的视线落在他的衬衣长裤上,没出声。

明明在饭前这人就已经换上居家服了。

“我今晚回去住。”

白浔握着门把手的指尖蜷了一下,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见他垂下眼要关门,蓝劭下意识开口:“我把猫带过去安置一下,好几天没回来也打扫一下,明天……再说吧。”

他也不知道这些对白浔来说没有丝毫必要的理由有什么好辩解的。

可是下一秒,他听见眼前的人问:“要送吗?”

本来想说不用,但蓝劭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白浔还记得调侃他的那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其实真的没夸大多少。他在蓝劭咬着牙拎起行李箱前率先伸手拿了过去。

“你去抱猫。”

白浔还穿着回来时的那套,但蓝劭知道这个人有多爱干净,没换掉衣服只能说明一点——

他知道今晚还要出门。qula.org 苹果小说网

两人从六楼下来,天色早就黑得彻底。脚步声被刻意放得很轻,楼道里的声控灯倏忽就会暗下,也没人出点动静再唤亮,就这么摸黑一前一后走着。

下楼时蓝劭走在白浔前面,穿过树影笼罩的小路时两人并着肩,等到走到后一栋楼下,蓝劭为他拉门,上楼时就变成白浔在前了。

这本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经过某个楼梯转角时,白浔余光扫到落后两级台阶的人身上,脚步突然有一瞬迟滞。

“怎么了?”蓝劭下意识伸手,虚虚抵住他的后腰。

如果不是这句话弄亮了楼道的灯,很难说清刚才在暗色遮掩的狭小空间里,白浔会不会一时冲动脱口问出些什么。

可能是白炽灯太刺眼了,他极快地眨了两下有些酸胀的眼睛,接着向上走。

“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现在才意识到,从你转来我们班的那天开始,下楼总是你先行一步,上楼又落后两阶,伞总是朝我倾斜,过个马路也挡在车流驶来的那一边。

蓝劭给他的偏爱和保护,从来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根本不需要求证。

但白浔不想说谢谢。

当你无法给出等价的回应时,“谢谢”就成了充满善意的玷污。

他宁愿亏欠得久一点,也不想用苍白无力的两个字让自己心安理得。

而且,蓝劭想要的,也不会是这句道谢。

白浔把行李箱放在玄关处,又帮忙把猫安置好,接过蓝劭给他倒的刚烧好放温的水,慢慢喝下半杯,终于没什么理由接着留在这儿了。

“那我回去了。”

蓝劭拿过他递来的杯子,说:“今晚早点休息。”

其实但凡他表露出一点挽留的意思,白浔都会留下来。但在一直拖延着没有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蓝劭今晚必然不会和自己待在一起。

至于理由?他怀疑对方并不比自己清楚多少。

少年捏了捏有些发酸的手臂出门下楼,蓝劭站在门边,突然看到他回过头。

“差点忘了。”

蓝劭习惯性地微蹙起眉以表疑惑:“嗯?”

“晚安。”

白浔满意地看到蓝劭绷了一晚上的神情显出怔忪,连句回音都不等,就轻快地跑下楼了。

直到楼道的灯熄了,黑暗中才传出一道温温沉沉的声音:

“Faisdebeauxrêves,monbébé.”

做个好梦,我的宝贝。

——

做个好梦是不可能的,就连入睡都成问题。

白浔习惯熬夜,通宵都是常有的事,导致白天总是缺觉犯困,还熬出了不少小毛病,身体底子并不太好。这段时间总和蓝劭睡一起好不容易把作息拗过来一点,结果今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破天荒的失眠了。

左臂的伤口时不时会疼一下,却没有想到蓝劭满后背的伤时心脏抽痛得那样厉害。

白浔盯着黑暗中的某处,他知道那里靠着他的大提琴。无知无觉地,牙齿已经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软肉里。他无意识地自残,又在意识到疼痛后,觉得心理上的疼痛好受了些,就这样陷入新的恶性循环。

“以后你伤自己一次,我就也伤一次。”

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这句话时,撕咬着自己的牙关突然泛起酸楚,漆黑的眼睫轻轻翕动一下,温热的液体便悄无声息地在枕头上慢慢晕开了。

不能哭啊,他想。

明天会被发现的。

被子被揪进一双满是齿痕的手中,又被胡乱扯过头顶笼住单薄的身体。少年紧紧抱着裹着蜷缩着,清瘦的蝴蝶骨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这是一个格外静谧的夜。没有另一个人绵长的呼吸,没有棉织物与皮肤的沙沙摩擦,静谧得让人心悸。

静谧到能听到微不可闻的、战栗的呜咽。

白浔不记得最后是几时睡过去的,再睁眼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便是靠在墙角的琴盒。

空气里隐隐传来香气,他一闻就知道是小区门口那家早点铺的煎饺。

有那么一瞬间,他望着晨曦暖暖透过窗帘,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妈,几点了?”

白浔又喊了一声,揉着一头乱发挣扎着撑起来,鞋都不找,就光脚出了卧室。

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盘子对扣着放在桌上。

他下意识走过去,看见了一张纸条。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就问妈借了钥匙,给你带了早餐,凉了一定要加热再吃。

回校就要考试了,这几天好好复习。

早安。】

早。

白浔默默在心里应了一声,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

但他并没有什么美梦消散的遗憾,反倒是那句“这几天好好复习”,让人感觉心里多了一处缺口,丝缕漏着风。

意思是这几天都不来了吗?

白浔指尖夹着那张纸条,已经快走到垃圾桶边上了,突然一转弯拐回了房间。

他半蹲半跪在床边,拉开琴盒,从夹层里抽出另外一张纸条。

那是蓝劭上一次走前叮嘱他上药留下的。

白浔垂眼看了一会儿,嘴角似乎想翘起一些,却在笑容成形前慢慢淡了下去。

他把两张纸条叠在一处收进夹层,拭掉提琴上不小心添上的指印,拉上了琴盒。走出房间,去吃那份需要重新加热的早餐。

——

白浔认真做事时总是全神贯注沉进去的,又因为早饭吃得很晚就省了午餐,几十张卷子挑挑拣拣,天色还没什么变化,厚度就已经从芝心披萨变成春卷皮了。

期间手机响过三次。一次是黎深放心不下打来关心的;一次是吴泽林嚷着要找他聚,否则开学又成了一墙之隔的“最遥远距离”;还有一次……居然是诈骗电话。

白浔心里怀着不好明说的期待隐隐盼了一天,听到电话那头职业假笑的女声,就跟摇晃太久又冰冻的可乐罐一样,“砰”地就炸了。

客服:“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

白浔冷冷地说:“你高兴得太早了。”

不等对方再做什么反应,他就恶狠狠戳断了通话。

结果半分钟都没过,手机又响了。

一看又是未知号码,白浔糟心地打算直接挂断拉黑,他“确认”还没来得及点,这个号码又打进来了。

他皱起眉,终于还是摁下了接听。

“喂。”

“喂?”那头传出清朗的少年音,又因为变声期微微有些发哑。“白浔吗?”

白浔一愣,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你是?”

“纪知明。”男生话里的笑意浓到化不开,爽朗得很。

“糯米?!”白浔愣得更彻底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纪知明一听这称呼就头大,语气顿时很咸:“都多久了,黎深就算了,怎么连你还跟着喊。”

白浔自动忽略他的抱怨,抓重点:“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一年多没见了,这几天好不容易偷出空来。还有啊——”纪知明话里带着几分玩笑的揶揄,“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还是不是兄弟了。”

白浔轻笑一声,算是赞同。

“有空吗?晚上出来聚一聚。”

白浔看了眼表,犹豫片刻,问:“老地方?”

“当然。”

“还有谁去?”

“老梅、黎深、任……”

白浔下意识脱口而出:“别喊任骅!”

电话那头顿时沉默,过了片刻,他听见纪知明微微发哑的声音:

“分了?”

白浔抿了下唇,沉默几秒,低低“嗯”了一声。

纪知明还是一如既往地爽快:“我想想……这事儿还是让他们自己定吧,反正我通知到了,来不来就是另一码事了。”

“你不怕黎深不来?”

“噗~”男生忽然忍不住似的笑出了声,“白浔啊白浔,你今天怎么回事,别是被盗号了。怎么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

疑似被盗号的懒得听他废话:“晚上别闹太晚,不然我就不去了。”

“那当然——我这边不也一堆事儿,回校就要跟你们一起联考啊~”纪知明似乎抻了个懒腰。“那您就早点来,我这边也催催……”

“我可能带人,行吗?”

“那不一句话的……等等!”纪知明突然警觉,“你不会要带女朋友来吧!”

留给他的是毫不意外的一声“滚!”

——

这个“带人”,白浔不是没想过喊蓝劭。

但是,一来现在两人从相处模式到气氛都诡异得很,二来刚刚才嚷着要聚的吴泽林恰好和他初中那帮同学早就认识,于是白浔自然而然就准备喊上他了。无广告网am~w~w.

他一边给吴泽林发语音一边开门——

“晚上糯米喊吃饭,都是我初中班上的。来不来?”

消息刚蹦出去,低头看手机的人就一头勒进了温热的胸膛。

蓝劭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大半天没来就能得到投怀送抱的待遇,桩一样在原地杵了好几秒,半举着胳膊,推也不是搂也不是,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他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刚生出几分愧疚,低头一看——白浔球鞋牛仔裤衬衫全套穿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拿着手机,心情顿时由冒着甜蜜泡泡的粉红转成怨气深重的黑。

“你要出门?”

白浔辩解:“不是……”

“不是?”

“……”

好吧就是。

蓝劭试图小小地强化他的愧疚感,举起空着的手里的一大袋食材:“我还特意去买了菜,准备来给你烧晚饭。”

白浔还没放弃挣扎:“都是初中同学,你一个都不认识。”

蓝劭那两道压在眼上的剑眉快挑到天上去了。

刚好这时候救命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白浔忙不迭摁了接听。

“喂?浔哥。”一听这熟悉的声音,白浔就后悔了。

可惜吴泽林浑然不觉,还在逼逼叭叭:“你们初中同学聚餐,我去会不会不太好?对了,劭哥去吗?他去我就去!”

都是初中同学……

你一个都不认识……

这话也就骗骗鬼。

白浔:“……我可去你的吧。”

一脸懵逼的小泽无辜躺枪,头顶蹦出一排问号。

然后他听见自己今晚准备追随的劭哥幽幽出声:

“不好意思,他的初中同学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刻意把“初中”和“一个都”咬得很重。末了还嫌不够,找补道:

“您是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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