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118章 困城愁度一年春

抚弄了一番桌上放着的一匹织金捻珠的落霞绮,又信手拈起暗织如意云纹的绞经烟影纱,杨朝客的唇角微微泛出一丝莫名的笑意:给玉儿选来选去,这两样衣料竟仍又是都挑了水红色——记忆中,芳伊最是喜欢水红色。

杨朝客又拿起一双赤金叠层錾花手镯,就在烛光之下,细看镯子上层层镂雕了盛放的缠枝牡丹。

记得当年芳伊刚刚嫁入杨家,杨朝客送给芳伊的许多首饰当中,芳伊最中意的,便是这样一对镯子。只可惜,现下的青州工匠终归不比潜州工匠的天工手艺,眼前的这一对手镯,翻来覆去修改了四、五回,粗看样式总算是勉强还过得去,可细节上可就差远了,无论如何也不及芳伊随身不离的那一对精细工巧。

毕竟如今是身在青州。

毕竟不能和潜州相比。

当年在潜州的旧宅里,总有母亲的慈爱笑颜,还有一家姐妹们的衣香鬓影,虽只是中等富贵,却是阖家上下都和顺圆满……不,不能再想下去,千万不能再回想下去!不能想起那不堪回首的惨景!不能!

弹指一挥之间,十几年就匆匆而过,无论再如何刻意保养,自己的额头也不再似当年光洁如玉,眼角在笑起来的时候也有了若干细纹。

岁月,当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可为何记忆中的芳伊却能够光鲜依旧?无论自己是如何地“爱之欲其生”和“恶之欲其死”,她娇俏俏的容颜却始终都从不曾老去。

杨朝客坚信自己是恨林芳伊的,但越是恨,就越是忘不掉,而记忆里林芳伊的影像便愈发地光鲜,这让杨朝客更加盼望能找到这个自己“既欲其生、又欲其死”的贱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红尘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杨朝客正对着烛火思忖出神,忽然就被门外老罗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那声音不大,却甚是急迫:“大人,水凝被人救走了。”

杨朝客蓦地腾身站起,冲口问道:“是哪个敢如此大胆?”说着话,已然转身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老罗躬身答道:“属下赶去时,人已经不见了。我循了踪迹追到东墙边,不曾见人影,因怕是他们使用调虎离山要伤害大人,已派出瞿蛮子和汪安庆去追查,派李炳带着扈阿牛守住姑娘住的明秋庭,属下先来禀报大人。”

有罗崇恩守护自己,杨朝客自是安心,听他也护住了玉儿的住处,心下更是满意,点点头表示赞许,随即又皱眉,疑惑问道:“难道——又会是那个老道梅鹤溪?”当年阿修罗众虽是重伤了此人,但终究未能寻到这梅老道的尸身,始终让杨朝客不能心安。

老罗略一沉吟,随即肯定答道:“属下并不认为会是梅鹤溪。那梅鹤溪武功虽高,生平从不取人性命,而方才那人,却是无声无息连杀五人。”

杨朝客听他如此说,心下明白老罗也是见此人出手无情,怕那人的真正目标乃是自己,这才不敢去追踪那人踪迹,说是赶来禀报,其实是来护卫,便点头说道:“既如此,咱们就一道去瞧瞧。”

二人再回到屋中时,却是无功而返。

杨朝客的脸色越发地阴沉,坐在桌旁生闷气,好半天不再开口。老罗只是侍立在旁,悄悄用眼光几眼一下桌上的衣料和首饰,之后便仍旧垂下眼皮,一动不动。

一直到远处传来谯楼的更鼓声响过,老罗这才试探着问了句:“四更天了,大人可是要先歇下?天明还要动身去杭城呢。咱们已然是迟走了两日,只怕想要如期赶到,还少不得要一路劳顿。”

杨朝客轻轻叹了口气,渐渐也回缓了脸色:“此回安平郡王奉旨巡查吏治,召我到杭城觐见述职,原不过是走个过场,顺带着为我再引荐一番,你记得将打点的奉礼都再一一点看一遍才好,一星差池也出不得。”听老罗答应了一声“是”,又沉吟道:“我犹豫着,要不要将玉儿也带了去。”

老罗知他一直以膝下空虚烦恼,如今将这唯一的骨血视作珍宝,可他心思比杨朝客清明,思索一下还是道:“只怕是……”

杨朝客立时便已明白,一挥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必说了,我明白。”

老罗却一反恭谨的常态,仍旧是开了口:“大人,但事关大人安危,便是大人怪罪老罗僭越多事,老罗也不得不说。”偷眼见杨朝客并未断然拒绝,方才继续道,“大人寻得沧海遗珠,自然是件大喜事,只是,若是父女同心才能安享天伦之乐;可这是留得个行在江海、心存魏阙的人在身边,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只怕还会祸生心腹祸起萧墙。何况若是她血脉之中林芳伊的狂狠之性发作,为免当年覆辙,大人可要当心养虎遗患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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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料到自那日杨朝客鞭打婢女逼我叫了爹爹之后,竟是一连多日,都不曾见他再出现过。后来听素帛说起什么王爷什么大人的,我听不大明白,也懒得多问,反正就知道杨朝客急急忙忙走了,有一阵子不会来了。

我心下好过了些,只巴望着他能永远都别回来才好。

我还想不清楚该如何才能逃离此地,也想不清楚我到底还想不想见到师父,但我想找宇哥,我想能跟他一起回到一心观去。

虽然我也不知道回一心观之后我还能干什么。

或许就是因为心里隐隐有了这一分模模糊糊又清晰无比的指望,我的身子倒是渐渐有了起色,到了窗外飘来丁香花和荼蘼花气味的时候,我也能由两个丫鬟扶着,慢慢下地走上几步了。

这日天气响晴和暖,青罗给我开了半扇窗户,让我倚着软枕能看到院中葱茏的花草,她在我眼前说了会子闲话,见我只是自顾自打愣,便悄悄出屋去了。

近来我常常想起山上的很多旧事,此时我正回想起有一年的初春,我和宇哥结伴偷偷跑去毛栗岭上捉兔子,结果两人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宇哥捉到了兔子,我却摔了个大跟头,还扭伤了脚踝。我两个开头还说要宰了兔子烤来吃,可看着毛茸茸的兔子和它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我两个又谁都下不得手,最后只得互相埋怨着还是将饱受惊吓的小家伙放了。兔子是一蹦一跳地跑走了,我却是瘸了,脚踝肿起老高,疼得龇牙咧嘴,宇哥只好一路背着我回去,直到天都黑了才赶回山庄,结果还是宇哥替我挨了大师哥一顿好打……

我正想得出神,忽听院门口传来青罗的声音:“大人。”随即,碧绫便跑进屋来,急急小声道:“姑娘,大人来了。”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仍旧将头仰靠在软枕上,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不想见的人还是回来了,我又能怎样?

我心里难过,却不再哭泣。

我已然明白,心里难过便随性落泪,其实是种福分。只可惜,便是这一点子福分,我也没有。

杨朝客进得屋来便笑道:“将近一月未见,听说玉儿都能下地来了,可见是好多了。爹爹此番从杭城回来,给你带来的首饰衣料可都是爹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的,你必定喜欢。”

他在我床边坐下,见我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便上前用手在我额上一试:“今日身子不爽利么?”他见我扭头一躲,又笑道:“玉儿生气了?是不是气爹爹这些日子都没来瞧你?”说着话便弓下身子柔声哄道,“爹爹公务缠身,也是不得已,可爹爹心里是日日都惦记玉儿的,想着我的玉儿身子可好些了,又想着要给我的玉儿挑哪些漂亮衣料首饰,才让我的玉儿……”我一眼也不看他,却还是听得他一口一个“玉儿”,一口一个“爹爹”,心下本就说不出的厌烦,偏他的手又在我脸颊上不住抚弄,厌恶得几乎欲呕,忍无可忍,便一把推开:“别碰我!”

杨朝客登时便沉了脸色:“你见到爹爹不高兴么?”

我心里恨恨喊了句:“我没有爹爹!”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从心里惧怕此人,赶紧死死抿住嘴,才终于忍住没有说出口,我只能死死盯着天花板,就是不看这个让我一眼都不想见的仇人,一声不吭,只在心里咬牙:似我这等野草野猫一般贱命的野娃子,扔在地上随人践踏,哪里会有什么爹爹……

好半晌,我都没听见杨朝客开口,也没听见他起身离开,正疑惑他可是要与我干耗时辰。却忽然听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从旁边低低传来:“老罗这厢给玉儿姑娘见礼。”那声音在我听来惊悚无比,将我吓得几乎一蹦。我不由转头望去,果然是那个罗刹恶鬼一般的老罗。只见他仍旧是一身土黄布衣,他恭敬无比地将手里托着两匹锦缎和一托盘首饰放在我眼前的桌上,可冷冷盯向我的那一双眸子,却让我想起了见到兔子的秃鹰。

我看见身边的杨朝客竟然还是笑吟吟地瞧着我,便仍旧将眼睛望向天花板,更不去瞧他带来的那些什么劳什子绸缎首饰。

什么金银宝玉,什么绫罗绸缎,不过是些打造得眩人眼目的荆条枷锁罢了,只将我困在这无间炼狱里不死不活地煎熬。

我只想耗到他们不耐烦就丢下我离开,不想却忽然有人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我一惊,见是老罗,只见他阴阴说道:“姑娘怎的如此失礼,还不赶紧谢过你爹爹?”

我给这一吓登时便逆了气息,一时又咳又喘,虽然我一见这老罗便心生胆怯,却自心底不肯就范,狠命想甩开他的手道:“我不……”

老罗却根本不理会,像抓小鸡一般地将我从床榻上提起来,拉在杨朝客面前:“还得要老罗来给姑娘教礼数么?”

我实在不甘心被他摆布,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脱口道:“我不是什么姑娘……我一条贱命……”

“我叫你‘贱命’!”杨朝客一掌重重扇在我脸颊上,我的身子本就晃悠悠站不稳,这一巴掌直接就将我朝着老罗的方向打倒过去,老罗倒是手疾眼快,一把将我稳稳扶住。

我虽是头昏眼花,却一眼看见老罗的喉咙近在眼前,我想也没想,伸手便扑了过去。老罗反应甚快,我的指尖只是碰到了他喉头,便给他擒住了双手。

杨朝客微微皱着眉打量着我,看了好一阵子,却又渐渐展颜,微笑道:“老罗,‘养虎遗患’固然是危险,但我看,那是因为因为养虎的那人不懂得‘养虎容易训虎难’的道理。如今我倒要瞧瞧,这时时刻刻都想着伤人的老虎既然是落在了我手里,那么咱们就给它拔去爪子碎了牙齿,看看它的野性子还能维持多久。”

我听他说得狠毒,更见识过他做得更加狠毒,心里不由惊惧,可只能强撑着咬牙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宁可死也不会再叫你顺了心意!”

杨朝客嘴角一个哂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是我的骨血,我不准你死,你就不仅得给我好好地活着,还得给我听话地活着。否则,我有的是法子叫你生不如死。”

他冷冷盯了我一会子,我只能强撑着与他对视,不肯屈服。他似乎是忽然间就不耐烦起来,朝老罗招招手,吩咐道:“这几日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忙,没空子总来和这别扭丫头置气。我且将这丫头交给你,你今日下半晌过来替我教玉儿收敛收敛性子。不过,她纵然再忤逆,也终归是我自家女儿,就拿尺半的毛竹家法来,也不要多,十板足矣,这回不服,咱们就还有下回。以后每隔一日的下半晌,你还照这个数目来教她一回,我就不信打不掉她这一身的山野之气。”他顿了顿,斜了我一眼,又道:“要让她彻底服帖,我倒也不在乎多花上几个月。”

我其实已经怕得要发抖,可心里死活也不愿屈服,死撑着道:“你、你要是敢打我,我……”

杨朝客一眼也不瞧我,只朝一旁的丫鬟吩咐道:“你们几个给我听着,仔细伺候着你家姑娘,她身边片刻也不准离了人。若是她有半点子什么差池,你们六个的性命也罢了,连你们的家人也好过不得。”

老罗走后,素帛和碧绫给我解开绑在凳腿上的双手,青罗和紫绡将我小心翼翼架起来扶到床上。

我一直只是盼着能昏过去才好,可这副贱身子却并不肯完全失去意识,一任我早已疼得生不如死,也只能昏昏沉沉苦苦捱着,莫说□□,便是连略略睁一睁眼的力气也没有。

迷迷糊糊中,我听得有人在叫我,可我也分辨不出是哪一个,更是一动也动不得,只能由着她们将我扶上床榻去作弄。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清醒了些,恍惚中,听见素帛啜泣着说道:“这一连半个月都打了七回了,旧伤还没好利落,又再叠上新伤,今日又见血了,这可怎么好?姑娘前些日子好容易好些,如今这身子越发不济了。”

紫绡也连声叹息:“可不是,大人给的药再好,这也架不住隔一日就再打一回,这接二连三的雪上加霜,就是个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

碧绫也跟着叹了口气,小声说:“罗爷每回问姑娘话,姑娘别说是说句软话了,就是连口都死活不开,这难不成真要像大人说的,要打上几个月不成?这、难道是要把姑娘活活打死不成?”

年纪最小的赤绢已然是哭出了声:“大人这是、这是要姑娘的命和咱们的命啊……姑娘若是有个闪失,咱们可怎么活?我娘可怎么活?……我的天哪,老天爷开开眼,可怜可怜我们呐……观音菩萨救命呐……”

我想安慰她们几句,却实在是没有半点开口的力气。

我心下明白的很,杨朝客不是要我的性命。

其实,他若是能干脆打死我,或许我还不会如此恨他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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