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天华回到天华宫的天华殿里,环视了一圈满殿的亮闪闪,摸了几下放在殿门口的金狮子,翘了翘嘴,略安心地走到床前,脱衣就要躺下去。

一个绣着金线图纹的白绸袋子露了出来。

天华好奇拽出,放到眼前一看,竟是弥勒佛的乾坤袋,适才想起另外几件放在里面的宝贝。他拿出白天放进去的纸墨笔砚,扇子,刚要抛到一边,脑海里突然闪现北州城里南灵的那句话:

“原来听人别的仙家说,这乾坤袋真正大有乾坤的地方在于能拿出你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华兄要不要试试?”

要不要试试?

当时他记得自己确实是碰到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拿出来呢?

为什么不拿出来,他在怕谁?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伸进了袋子里,心里还不停思索他到底最想要什么。

会是什么的钥匙?

九天玄光般闪亮的宝物?

世上难求的种子?

还是价值连城的古画?

都不是,当那把小钥匙再次滚在他的手里,还未见到,他便下意识否定了之前所有的猜想。

牢牢攥紧手里的东西,从口袋里抽出手,摊开手掌,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钥匙赫然出现在手心里,没有半点花纹,是那种凡间人手一把的小铜匙。

天华细细摩擦着这把钥匙,似乎想把它磨得更光亮一些。有些记忆似乎也在这时翻滚而至,汹涌澎湃。

那也算上一个久远的故事了,起码用人间的日子算,足有一千个年头了。

那时候,天华也还是个刚成仙二三百年的年轻神仙,正是活波好动的年纪。天庭上,青华寡言,紫微严肃,青龙来影无踪,南灵还未出生,剩下的不是年迈的老仙就是还没熟络的小仙。深感寂寞的天华就去了趟凡间。

总道人间好,吃的好,玩的好,景色好,就连脚下的泥土也是好的。说是这么说,可是所有好东西都是如此,你若不亲身体会一番,便永远不懂它的好。

好奇的天华向玉帝请了假,下了凡,不吃喝,不游逛,他只是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样子,白面书生,想了一想,便化作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在凡间听起来故弄玄虚,虚乎飘渺。可在仙界,却是十个里九个会选入的职业。仙人掐指一算,在凡间就是神机妙算,怎么说都是个简单轻松的铁饭碗。

若不是有玉帝管着,凡间的算命先生早都是大神了。

此外还有个好处,就是八卦会听得多一点,内容广泛,触类旁通。

天华就听到一个。

那是个城里的大户人家,男人是当地有名的木匠,凭着一门手艺娶了城里最美的姑娘,买了城里最大的宅子。据说那是家传的巧手,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一炷香的功夫就成了一座精致的小阁楼,窗框上的图纹、卧榻里的花饰、梳妆台上的梳子……无一不备,直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当初也是看上了他这番本事。

这世间最难说道的就数感情了。情有千千万,白头偕老的有,苦苦等候的有,轻言别离的也有,反目成仇的还有。

昔日羡煞众人的小两口,在无数次争吵不休之后,终是各自转头,分道扬镳。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不外乎男人凭着一身本事开始有了应酬,感到冷落的妻子逐渐有了抱怨……倘若事情截止到这里倒也好说,邻居的一两句劝解抑或几天冷静便能轻易了事,奈何时间在这里扮演的不是个治愈伤口的大夫,倒像个推波助澜的捣蛋鬼。一次次的争吵,使那个曾经美丽的女子终成了黄脸婆,也让男人进了勾栏院一醉到天明。

彼时总以为,他们的生活会比那些整日栉风沐雨的人家要好过得多,大大的宅院、端茶的奴仆、可爱的孩子,在别人还没有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得到了,剩下的只是在悠悠时光里学着书本上写的那般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到头来,他们还是没有熬过漫漫的岁月,在别家夫妇还在需要相互扶持的时候,他们却已在各自的路途上渐行渐远。是他错?是她错?扪心自问,好像都不是。

“到底是我们谁错了?”女子不死心地问着。恐是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往日的朱颜青丝早已变了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难掩的倦容和几根在阳光底下刺眼的白发。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男人问她。

“是呀,说这么还有什么用呢?”她怔住,喃喃地说,似乎在重复给男人听,更似说给自己听。

长久以来,他骄傲,她亦不让步,凡事总要分个输赢对错才可。今后,他们再不用为这些争个脸红脖子粗了,当然,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好坏也再与你无关了,顶多顶多,只是学做路人,相逢一笑。

八卦的来源就是那家的小少爷。

天华当算命先生死性不改,只收能入他眼的闪亮宝物。

最开始是个束发少年,拿着颗通体湖色般莹绿的圆润珠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道,“算算小爷今天去蟋蟀赌场的胜算如何。”

天华只眼一瞧他身后,故作沉思,“不妥。”

“不能吧。”那孩子听完瞪圆了眼睛,“我今儿可是赢了三只上好的蟋蟀。你再算算,我这可是上好的翡翠,皇城里的夫人千金头上戴得都是这个料。”

天华坚持己见,还道,“不妥。”

少爷狐疑地挠了挠头,动作迟缓地递上手里的珠子。

怪只怪,一切发生的太突然。

只闻一声虎啸,“臭小子,这颗珠子敢情在你这儿!”

绸缎铺的老板娘是方圆百里的大嗓门,吼上一声地皮也要震三震,虫子都能给掀出来。最近传言,老板娘丢了定情的翡翠簪子,疑是相公在外面有了新欢。这绸缎铺的老板在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却是出了名的惧内,偏偏那支簪子老板娘稀罕得很,平常都是压箱底的货,就连贴身丫鬟也不知道藏到了哪儿,平日里盖一个被子的他自是成了“嫌犯”,弄得是有口难辩。正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一时间同情的,劝解的,添油加醋的,隔岸观火的……比比皆是,就差拿个小竹棍儿戳人家窗户纸了,小小的城镇一时间竟比得上逢年过节那般热闹。

母老虎拧着自家熊孩子的耳朵,声音震耳欲聋,“那支簪子是不是你拿的?”

“哎呦,疼,嘶……要聋了要聋了……疼疼疼”,少年呲哇乱叫着,一只手紧紧捂着左边的耳朵,另一只手不停扒着被拧着的右耳,嘴里依旧不忘硬气,“当然是我!”

“那几条藏在书房里的手链也是你的了?“母老虎又问,手稍稍放松了力道。

少年赶紧从虎爪底下解救出自己的耳朵,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说,“这你都发现了。”

母老虎似放松地长吁了一口气,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嘴角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原来不是他。”

前几日还横眉竖眼的人此时忽而半敛眉目,和颜悦色的像极了一只温顺的母猫,看得少年一番恍惚。

“走!回家说道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性情,仿佛刚才所见只是一场错觉。母老虎倒是无暇其他,径自拽着自家孩子的袖口往家走去,留下天华兀自感叹凡间妇女修得好法术。

这桩事情虽是个小插曲,只不过世间万物关联重重,却为天华带了个大主顾。

几日后,束发少年带着个扎着双髻的男孩来到他摊位前,咧开嘴道,“上次的钱我是没法付给你了,不过我给你带个人来,你若能办成事,想要什么只管向他提。”

天华撩起眼皮看了看男孩……差极了的运气。

皮肤白嫩,双颊红润,眼睛亮丽有光,衣衫干净整洁,看起来就是个富家子弟。唯独头发上有些湿漉,闻起来还有些酸菜味道,整个人都显得灰头土脸。佛讲前世三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赶上菜汤浇头也极不容易。

再富贵又如何,运气不好,也不会是个享福的命。

天华道,“还请小少爷把你的生辰八字给在下瞧瞧。”

男孩抿嘴递上一张小纸条,打开,隽秀的小楷密密麻麻地写着天干地支、阴阳五行。

天华眯眼细瞧,嗯……字倒不错,运势嘛,除了姻缘上有个小波澜,剩下都是平平顺顺。他又一瞧那男孩,只觉乌烟瘴气。

天华质疑,“这是你的?”

“不是”,男孩坦直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颗琉璃珠子,道,“你觉得怎样?我只求你帮我算一下这个人的运势,我好讨个吉。”

天华低头,果真,小纸条顶上方写了个“女”。

应该是来讨好喜欢的小姑娘的吧。

天华再掐指,福禄双全,只不过性子过刚易折,姻缘不善,独缺了排行第一的福。想来,她的第一次姻缘大概就是眼前这个霉小子吧。世间的事情向来都是如此,昨日的信誓旦旦今天就化作过眼烟云,现在的相依相偎明天就远走他乡,好比天空之上的一朵云,变化多端,去向不明。至于曾经有个男孩为她算命,赠她平安,不过片段而已。所谓世事无常,就是这样。

有什么办法呢?

你实在太无能为力了,无法挽回过去,无法预计以后,唯有爱现在。

天华慢慢开口,“今天幸运色是红色,城东的祥兔做得不错,买只红兔可以添点喜气。”

“谢谢。”男孩放下琉璃珠子,向城东跑去。

此后,天华时常能看见那个男孩。时而是一个铜铃,时而是一枚银钱,时而是一块镜面,久而久之,他的小木柜里沉甸甸地载满了七零八碎的东西,打开,叮叮当当,精光毕现。

他说过城西的手链,城南的点心,城北的手帕,男孩无一不照办。

一晃眼就是一个月。

那天,日已黄昏,月上梢头。闹市里三五成群的小贩手脚利落地收拾着满车东西。有那闲不住嘴的,扭脸左顾右盼寻人搭话,嬉笑碎语;也有那闷葫芦的,低头挑担推车兀自赶路,不睬他人。不多时,熙熙攘攘的街面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人影。

天华目光流连凡间,一颗斑斓的琉璃珠放在他的桌子上。

回头,又是那个男孩。

他颔首一笑,把大珠子推回,道,“足矣了。”

那姑娘应该还是个年少无知的黄毛丫头。品行淑均,学富五车,貌比潘安,官居高位,锦衣狐裘……种种在大姑娘手下筛选得滴水不漏的条件,都还不甚在意。只这一份坚持就完全可以打动人心,不问铜钱几枚,不计数量多少,不管做工好坏,单是这番心思,一切都足矣了。

天华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感慨,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讨姑娘喜欢,定是个风流胚子。

男孩抿嘴拿着珠子不肯移步。

天华轻叹,从袖子里摸出一股红线,道,“这是我从月老手里得来的红线,剪去一半,缠在彼此手腕上,从此不相离。”

个把天前月老在红线上重新添了法术,戴上后就算是进了地府入了魔窟也能寻到,专为天庭上爱牵肠挂肚的仙侣们打造,名字就叫做“死缠烂打”。

天华有幸从一对儿闹分家的仙侣手中得了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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