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仙魔勾结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然而今夜却比往日还要星光寥寥。天华回到天华宫就躺在庭院外的摇椅上,守门的小仙适时端上一杯茶水,不经意抬头往天上望去,嘀咕道,“这南灵真君一走,天上的星星也没多少看头了。”

天华动作缓慢地掀开茶盖,几粒红色的枸杞漂浮在茶水上,墨蓝的夜色也一并收入茶中,瞬间染成漆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水,不自觉就低声应道,“这满天之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亮的星星了。”

小仙忽然捂嘴偷乐,“说来真是巧,能包揽他家风景的也只有咱们天华宫了。我之前去别山做客,这星星啊,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总不如咱家的角度好。”

天华听闻勾嘴一笑,金光大道屋夜夜灯火通明,放在天庭它是指路明灯,放在凡间它就是天上一颗连着一颗的闪闪发亮小星星。天华宫坐落于它的正下方,往日,只要坐在这摇椅之上仰头就能看它庭院里的灯火一眨一眨,星光落在茶水里,波光点点。

恍惚又记起那日那人在天庭里把身后管房的小仙绕得晕头转向,才仿佛恩赦一般指着头顶这间直对天华山的宅院狂笑道,“气冲云霄,就是这间了!”

彼时,他就站在他身侧,把他直笑得迸出泪花的眼角看得个清清楚楚。

守门的小仙手提着茶壶站在一边自顾自地继续叹道,“怎么他就不想当神仙呢,白白可惜了一身好运气。”

天华撂下杯子,悠悠然地站起身,走到天华宫匾额下的一片阴影里摇头嗤笑,“他几时运气好过?”

当年,卜卦摊前就见他着一身好衣装,绸缎的料子,缝金丝的布鞋,细腻名贵的玉佩,头顶一锅菜汤浇下来,俱都成了讨乞的模样,偏偏嘴角还要冷冰冰地翘起,强装一副淡定安然。

自小就是性格顽固的小孩子,长大了也不见他有半分妥协。

走到哪都是死死攥着一颗琉璃珠,躬着身虚心求教,“阁下,您知道如何让石珠开花么?”,身前身后俱都是指指点点的白眼,淘气的孩子用石头砸在他的后背上,笑嘻嘻地说道,“傻子,你后背开花了!”

再后来,大江南北都知道名震江湖的李老爷的儿子有点傻。

到死,都不肯撒手,邻家的小少爷给他下葬的时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掰不开他手里那个明晃晃的大珠子,最后只能连他带它一起扔进了棺材里,低骂一句,“傻老头子。”

也就在那一年,地府的冥王过生日,天华受邀其中。走过奈何桥,他见桥上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的鬼魂,慈眉善目的孟婆老太端着个大托盘,一杯杯地把瓷碗递到每个人的面前,“渴了吧,喝一碗,什么都忘了。”

队伍最前面的是个小姑娘,二十一二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这里没人知道她叫什么,没人知道她家在何方,更没人知道她缘何而死。似乎是想起了前尘往事,只见她眼泪滴答滴答全落进汤里。孟婆老太体贴地递上一帕手绢,柔声劝道,“小姑娘,快喝吧。”

她怔怔接过,继而抬起头迟疑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他么?”

老太慈爱地把碗送到她嘴边,“以后的事儿谁说得清啊,不过到那时就算见到了你也肯定不记得了。”

“也好”,她又轻轻笑起来,“我对他那么不好,不记得也好。”猛地把眼一闭,咕哝一口喝了个干净,再睁眼时眼里一片清明。

所谓记忆,就是封藏了一个人所有刻骨铭心的经历。可能好,可能坏,可能欢喜,可能悲痛,所有你能回想起来的都成了不可再现的过去,最终成为生命中弥足珍贵的一点。仿佛心中一直有个小人在黑暗里摸索行走,每拐一处就在心里点上一盏长明灯,走到最后,灯火已经铺成了一条小路,所有的绕转停顿历历尽现。这条路,有人刚走十几天,有人已走了十几年,到头来,多多少少都要被一碗无色无味的孟婆汤倾数浇熄,想想,就好不甘。

站在她后面的是个老头子,吓得杯子一抖,戚戚然道,“我还有个人没见着,可不可以不喝?”说着,还从兜里掏出两片金灿灿的金叶子。

旁边引路的牛头说,“总有那么几个看不开的,但凡来了地府,管你是富家老爷还是千金小姐,都不能由着性子来。”

手一挥,就要派身后两个鬼差前往,天华忽然伸手拦住,“青龙神君过会儿就要来了,他最近武侠小说看多了,打架打得正上瘾,我们还是快走为好。”

牛头悻悻地收了手,天华回头又看,桥上的老头子低头正对着手里一颗七彩斑斓的琉璃珠笑得开怀。

道教讲四大皆空,其实这些许多年前的事情,成仙的人是不应该再忆起的,只是今天已开了源头,就好比开了坛的美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那之后,他听说那个老头子最终还是投了胎,等着的那个人,终究是没有来。

告诉他消息的牛头说道,“站在桥头站了五年,我们总不能一直由着他站吧,强灌着就让他把孟婆汤喝下去了,送上了轮回道。那个人,指不定早在先前就投胎了呢。”

“这次他投的哪?”

牛头嘿嘿一笑,“说来真是巧,他选的还是跟他上一辈子一个地儿。”

天华再见豆丁时,是在一个小门户的屋外。他这世充当了一个穷孩子的角色,父母也不是前世的父母,做着白菜土豆的小本生意,双方精打细算,算来算去赔了夫人又折兵。

前世的霉运仿佛还在他身上经久不去,屋子里砸锅摔碗的声响连街对面的小铺都能听见。鼻青脸肿的他偷偷从门内溜了出来,站在大街上,头高高往天上抬,翘着嘴角,一脸倔强。

不知何时小镇里又来了个算命先生。你问明天天气怎么样,他说好便是万里晴天他说坏就是狂风暴雨他说一般般就是风微凉雨滴答;你问姻缘怎么样,他说旺便是桃花不断却难得有缘人,他说难便是情路坎坷终得一心人,他说刚刚好就是情无怨爱相守。寡言少语的人,多是叫人深信不疑。

两父母投其所好,拿着一颗亮晃晃的琉璃珠来到他的摊前,搓着双手焦急地问道,“大师,您看我们财路如何?”

算命先生勾勾唇,似笑非笑道,“好也成,坏也成。”

两夫妇听闻不解,又问,“可是有什么寓意?”

算命先生一指树下死死看向这里的小男孩,“家和万事兴。”

两夫妇顿悟,取回琉璃珠。

算命先生的话当真是灵验,回到家的两夫妇相濡以沫相待以礼,再吵起架也是不愠不火的态度,听起来就好像再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过了几年,小小的城镇里有人开了个大大的酒楼,相中他家的土豆,就此掰着铜币花的苦日子一去不复返。

那一世的豆丁,慈父祥母,过得太太平平。叫人稍许遗憾的就是他未曾娶妻,无儿无女,伴他入棺的只是一颗斑斓的琉璃珠。

世间的事情于他仿佛就是不停的循环往复。第三世他是穷困潦倒的书生,第四世他是仕途不顺的父母官,第五世他是碌碌无为的小公子。周周转转五百年的光阴岁月,相同的地点,当初种下的槐树苗都长成了参天古树,树上槐花开开落落间不知见证了多少王朝的更换。也只有他,奈何桥头,六道轮回,嘴一翘又回到了原地。

巧合得连鬼差都起了怀疑,“他是不是刻意的?”

天华微微地勾了勾嘴。

人活一世,人世百年。百年之后,亲密的,难舍的,不能的,哭哭啼啼间一起聚到了奈何桥,奈何桥下彼岸花红遍了忘川水,热腾腾的孟婆汤暖到了心肠,众多翩翩的过去,俱留在了前世。

有缘他年再见,相逢一笑,只作路人。

山盟海誓转世就成为往事如烟,最后还记得这些云云絮絮的,也只有他们这帮老不死的神仙们。笔下的史册写满了形形□□关乎人世的记忆,而留给人世的记忆,却始终是庙堂之上那一幅被香炉薰得春光满面的画像。

这世间多的是沧海桑田,能留在原地的东西委实是屈指可数。

适时他才明白,人生最大的甜蜜不过是知道有个人始终都在惦念你。

开花的老铁树,让世事都变得顺利了许多。藏在树下的五百两白银,茶馆里谈天说地的达官贵人,乱世中攻无不克的战绩……罕见的好运顷刻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头,到最后,有人几百年都修不得的神仙也叫他轻轻巧巧地占了个名额。

“啪嗒。”

随着金钥匙转开抽屉上的锁眼,朵朵白色的小花好似漫天繁星映入眼底,白花底下的璀璨有些像那人的眼睛。

仙女湖上山花与绿水相映在眼中,青山里的微风呼呼地传进耳朵,小鱼儿围着扁舟甩起尾巴直打转,那人手掌拍上他的肩膀,如漆的眼睛睁得亮晶晶,“嘿,我问你,这船是在天上飞还是水里划。”

青龙神君坐在他的旁边,轻笑一句,“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然后,便是“扑通”的落水声。

他伸臂去拉,两手相触之时,只见那人把桃花眼弯成了拱桥,“你好,在下南灵真君,这届新到的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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