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夜色正浓。九天上的繁星烁烁,让人一边不由得担心是不是天庭中的哪位粗心的小神步先前的卷帘大将后尘,又失手打碎了王母娘娘心爱的琉璃盏,破碎成星。却又一边暗暗雀跃这份意外的美丽。

不过,夜正浓时,也正是鬼神出没的好时辰。

低矮的灌木丛里,飞着几只萤火虫,丛林深处,有一处静静地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一个黑影逐渐逼近,几只萤火虫接二连三地消失,黑影继续走着,一点一点向光芒靠拢。

黑影停住脚,慢慢低下身子。

簇拥的满天星旁边,一个刻画着蟠龙花纹的古铜镜子放在地上,镜子里面,一条浑身锃亮发光的银色小龙在里面盘踞着身子,看见有人在注视着它,也只是撩了下眼皮扫了一眼然后打个哈欠继续睡觉。

“真漂亮!”黑影着迷地向古镜伸手。

北州城里有一座小院落,地方不大,却在院中央倾斜地长了一棵巨大的老槐树,错根复杂的树根显露在地皮表面,三五个人方能合抱的老树干带着十几条狰狞的疤痕,枝繁叶茂的树冠似一只大手盖在整个院落的上方,遮天蔽日,满院都是槐树叶。

夜色阑珊,极其诡异的格局,极其诡异的气氛。

简陋的小屋里,烛火半明半暗,照得满屋的珠宝首饰碎镜片熠熠发辉。

吱扭一声。

门从外面推开,阳春茶馆的掌柜走进来,拧着眉,看着桌子上狼藉一片的萤火虫残肢,呵斥着蹲在椅子上剔牙的魔物,“不是不让你吃这些虫子么?”

“谁叫它们太亮呢,一个没忍住,就给吃了。”一身黑装的魔物回味无穷地闭上眼,半响,慢慢睁开眼,眼里的贪婪一览无余。

“来,我给你看今天得到的好东西。”他说,从怀里掏出一把古镜。

“你又去偷东西了?”掌柜的眉头越拧越深。

“捡的,还有……”,魔物扫了一下桌子,眼睛陡然变得狠厉,声音嘶哑道,“胆敢再私自动我的东西,休怪我不客气。”

掌柜的心下一沉,语带请求之意,“那尊小铜人是她情郎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北州城的张丫头,曾有个憨厚心好的情郎,前年征兵跟了去了,没过多久,外族来袭,就传来战死途中的消息。都是农户出来的孩子,平日最多也就是宰个鸡杀个猪什么,哪懂得什么刀枪棍棒。人又实诚得很,被人骂了还能傻呵呵地笑回去,一点活络心思都没有。哪是个当兵的命。

张丫头也是个普通姑娘,长得不漂亮,倒也干净利落。二十出头的年纪,也有不少媒婆帮她张罗着婚事。

“他说好打完仗就回来娶我的,这是他临走的时候给我找人铸的大英雄”,张丫头拿块洗得干净的手绢把手里的小铜人擦得锃亮,“哪个姑娘年少时没幻想过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也想过。他是真傻,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说征兵就去报名了,说什么将来做了大英雄风风光光地娶我。”

张丫头说到这里恨恨地把小铜人往桌子上一扔,抹了把脸上的泪,“他就是想让我觉得愧疚,我等他一辈子,让他在下面也不好过!”

真是个傻子,若是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倒也好,偏偏还是个走心的傻子。当年嬉闹时一句“我最喜欢大英雄,才不嫁你”的玩笑话,竟让他记了心。新宰了猪崽一大早跑到门口蹲着托人帮自己铸个英雄铜像,然后屁颠屁颠再跑到自己面前把铜像交给她,说参了兵,过两天就走,还信誓旦旦地说等他衣锦还乡时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

谁稀罕你的铜人像,谁稀罕你的大英雄,再打动她什么用,也换不回一个生龙活虎的傻子!

不是不想嫁人,只是想这么等他一辈子,等到奈何桥再相逢时,好理直气壮狠狠敲他的脑袋,一如当年骂道,“下辈子可别这么傻!”

感情是这世上最难算的帐,谁也说不清谁欠谁多少,交出去,就是一颗心。

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铜人,某天被人偷了去,哭伤了张丫头的眼。

实在看不过去,悄悄地拿走了小铜人,再悄悄放回张丫头的门口。

“哼,感情”,魔物不屑地嗤笑了一下,笑声刺耳难听,“无情才是凡人。”

说罢,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面古铜镜,捋着头发照了照,眼睛染了一些血色,不由自主地抚上镜面。

瞬息万变,原本在古铜镜里睡觉的小银龙从镜子里窜出头咬伤妖精的手,尖利的牙齿在苍白的手掌上留下两个血色牙印,而后又缩回头继续盘在镜子里假寐。魔物瞳孔一缩,浑身戾气在屋子里横冲直撞,打碎一串珠宝,掌柜的猝不及防被撞到窗口。

疾风呼啸而过。

一把青龙戟似一条飞龙张牙舞爪地撞破屋门,斜插在魔物面前。

“谁!”魔物手攥成拳,哑着嗓子喊道。

“呵呵”,身穿藏蓝华装的南灵低笑着走了进来,“我倒是什么妖魔鬼怪,原来就是个入了魔的乌鸦精。”

乌鸦通体乌黑,故得此名,声音嘶哑,脾性狠厉,栖息于树,多以昆虫为食,最喜收藏亮闪闪之物。

魔物怒极,从身侧展露出两对黑色羽翼,从黑色的嘴里伸出一条血红的舌头,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极其鬼魅,虎视眈眈地瞪着南灵。

“这么不识抬举”,南灵含笑的目光一凛,”畜生还得靠□□才听话。“

宽大的袖子一挥,立在地上的青龙戟震了震,光芒万丈,跃起直□□魔物的肩膀。

魔物的嘴角渗出一道血痕。

“封住你奇经八脉”,南灵收手,又恢复以往笑意吟吟的样子道,“看你还怎么招摇的起来。”

“放了他吧。“魔物突然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角落里的掌柜,瞳孔里的赤红慢慢淡了下来,而后泰然一笑,“跟他无关。”

自始至终,掌柜的都是一发不语站在墙角,看他发怒,看他张狂,看他流血,看他认输。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毁了他的修行吧,回炉重造。”

话音刚落,青龙戟穿过乌鸦精的肩膀,一个回转又回到南灵的手上。金光点点,一只两尺大小的黑乌鸦狼狈地蹲在地上,一个振翅,又飞出门外,落下一行血迹。

院外,天华轻轻抚着老槐树上面怵目惊心的疤痕,心疼不已,“怎么落到如此境地?”

若放到肉身上,简直是皮开肉绽。

掌柜的从屋内走出来,徐徐开口,“这老槐树也有个百多年的历史了,夏日遮阴,冬日挡风。后来城里来了个风水先生,说这棵树挡了风水,断了财路,愣是砍了十几刀才算把它的树魂砍死……其实再有个两三年,就能修成人形了。”

天华听闻嗟叹,“树魂已死,活不到这个冬天了。”

掌柜的苦笑,“他自幼在那棵老槐树长大。其实他除了脾气暴了点,其他都还好。”

他是还好,就算入了魔也还是那么好。认真想想也知道,别的魔物都是挖心掏肺、断人手足,尽是一些丧尽天良的恶事。也就只有他,堂堂魔物从不伤人一分,不害人一厘,连性情暴戾,也都是成魔之后才有的。这么好,倘若再修炼个百年一定是个好神仙,泽被一方。

奈何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拨开院落里一处成堆的落叶,现出颤颤发抖的乌鸦,蹲下身轻轻地抱起,再轻轻一笑,“这次,可不要入魔了。”

“早知他入魔,为何不请个道士?”天华忍不住开口。魔物之所以令人畏惧,便是因它丧失良知,是非不辨,纵然今日他不伤人,终有一日迷失本心,酿成大祸。

撕下衣服的一角,细细地给乌鸦包上伤口,“从小我就和它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玩,听他讲百年修炼的故事。我知道他已入魔,那又怎么样,他不分善恶我可以指引他,他神志不清我就带他去深山老林……可如果请了道士,我便再也见不到他……

看了看天华怔然的表情,掌柜的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公子是个不曾回忆的人,又怎么懂得这其中的纠葛……”

说罢,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直至快要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才传来他飘渺的声音,“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天华看着掌柜的背影逐渐淹没在黑夜里,方缓过神来,声音里带着几分疑虑,“四大皆空,留回忆何用?”

南灵在身后不由低骂一声,“木头疙瘩。”

拥有回忆是一件很美好的事。逝者如斯夫,往日的把酒高歌,昨夜的言笑晏晏,最终都会被划入岁月的江水里去,不留痕迹。而那些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唯有回忆证明他们的存在。

数年,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故人不在,场景变更,甚至连自己都不复当年了,也唯有回忆长存不朽,清清楚楚记着你这些年来的失去与所得,历历如绘。

“你说什么?”天华有所感应地转过身。

南灵苦笑着回答他,“我只希望下次再相见,你还能记得我,记得今日。”

这世上有千万种言辞可以说,可以组成千万种理由,忘记,是最让人心灰意冷的那个。

“你去哪?”天华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话才出口,猛然发觉,这番对话也曾在哪里出现过。

实在是太熟悉,恨不得每夜都要出现在他的梦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相同的问题,又不等他作出回答,就一如来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是回天庭了,天华兄以为我要去哪?”南灵神色一改,眸子里能盛出一碗春水来,手掌状似不经意地贴向天华的腰带,学着浪荡子的口吻,“莫非天华想留宿人间,也好,春宵苦短……”

瞬移出半里路,天华甩开扇子大步向前,语带笑意,“真君再不走,南天门可是要关门了。”

空荡的夜里显得甚是洪亮。

“急什么,人间一年才抵得上天上一日,南天门哪有那么早关门,所以……走慢点阿倒是……”眼看着前面的人影越走越远,南灵一边追着一边嘴里嘟囔,“世风日下,人不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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