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五日后的清晨,很快就到了。

云霄殿方圆五里打半夜起就是重兵把守,角角落落都能看见身着金盔铁甲的天兵天将,子时的钟声一响,个个抖擞精神,眼睛三百六十度轮回扫视。青华预言的“空穴来妖”,果然成真,莲花妖来去无踪,一时间销声匿迹,这五日来,天华查遍天地魔各界,莫不是竹篮打水的结果。

守在门口的一天兵打了个哈欠,偷偷问着坐在门槛上的小仙女,“丫头,这几日见到什么可疑身影没有?”

小仙女用树枝在云彩上画了把梳子,摇了摇头。

“哎……”天兵叹口气,继续在漫漫无期中眺目等待。

钟声打过午时,燥意来袭,天边以东传来马儿的“得得”声,四匹汗血宝马拉着一辆古老的单辕马车从云霄殿顶的四方飞虹穿透而过,流苏伞下羲和女神架着伞顶的火球向西赶去,徒留一地炽热。再看众天兵天将,脑门上早已闷出一层热汗,厚重的盔甲穿在身上捂得发黏,扭身擦汗的小动作由此层出不穷。

怎么还不来?

等着盼着,云霄殿的云阶下终于仙头攒动,克抑不住的、带着欢呼的、此起彼伏的男声女声传入了天兵天将的耳朵里。

原来是紫微帝君前来赴约。

紫微帝君,天庭里的“众星之主”,身居北极星,统御万星,执管天地星辰、四季风雨雷电,能驱使诸神鬼役。众仙在蟠桃大会上才能一睹其风采的人物,听说他容貌刀锋石刻,听说他心肠铁血无情,听说他坐拥天庭至高无上的权贵……听说,听说,种种赋予他的殊荣,多来自众仙口中的听说。

莲花妖是谁?能请得动天庭里的“听说”?

众仙在热情中又好奇,好奇中又猜想。

那莲花妖,貌美无双么,才情无双么,智慧无双么……

紫微帝君在众星捧月中站住脚。

“他来了。”小仙女扔下手里的小树枝,整整仪容,缓慢地站起身来。

“你说谁?紫微帝君么?小丫头,算你好运气,帝君不是轻易就能让人见着的……”天兵精神大振,滔滔不绝地听说来的那位神人的英雄伟绩。

话到一半,小仙女就截口道,“是啊,我等他很久了。”

仰起脸,眼眸如夕阳红,映入天兵的视线里。

“莲,莲……”天兵大惊失色,机伶伶地打了个激灵,嘴唇哆嗦半天,一昂首、一鼓气才吐出心里那个名字,“莲花妖!”

一语激起千层浪。

“呵呵”,莲花妖冷笑两声,步步逼前,柔荑的手却力大无穷到把全副武装的天兵推下云阶,“正是我!”

身形一变,金冠红纱,赤眸含血。

天华赶到的时候,看上的正是这么一幕:手无寸铁的妖女把威猛彪悍的天兵掀了个四仰八叉。倾佩之情油然而生,自心底发出嗟叹,“好一个天赋异禀的妖女!”

南灵在一旁看得也笑出声,又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她还真是老样子。”

回忆也是滔滔不绝。

初桃本是当年先皇在世时老将军的女儿,性子如南疆神鸟火烈鸟一般火烈,说话直来直去,行动风风火火,力气猛如牛虎,半点不见大家闺秀的端庄斯文。武将出身的女子多是如此,自成一种逍遥洒脱。武将出身的女子也多有自知之明,深明大义,认为夫婿光明磊落、能抗刀枪就好,如若五官端正已是福报。老将军家的初桃身为武将之女的领头人,在这方面的要求也要高人一等,比如武艺高强,比如相貌堂堂,比如才华横溢。

初桃是个何等人物?

老将军与将军夫人在战场上相识相爱,再生得初桃。耳濡目染下,初桃舞得一手好拳法,性情火热洋溢。只是辣妹子容貌不大美丽,放在大家闺秀的圈子里,顶多个提行李的猛丫头。

北王高左辰是个何等人物?

先皇的亲弟弟,能征善战,一表人才,博闻强识,实乃人中之龙。

初桃喜欢北王,早不是个秘密。早陪打仗,午陪打架,晚陪打拳,这种无关风月的事情,大概也只有初桃做的出来。皇城里或闭月羞花或沉如落雁的公主小姐们看在眼里,一边明里同情北王惹上个女魔头,一边暗底嗤笑初桃的不自量力。

事情的发展越发俗套,先皇既对自己的胞弟疼爱有加又对其深获的赞誉嫉妒在心,思虑再三,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主意,把初桃赐予北王为王妃。

好男儿北王不发一言,沉默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令万千少女俯床泪满襟,痛骂先皇的有眼无珠,令初桃出门仰天笑,大赞先皇的慧眼识英杰。

自古红颜多青睐,万千佳人团结的力量终究憾天动地。

娶嫁当日,北王的政敌暗中作祟,巧扮小厮,一杯毒鸠送初桃上西天,挑得老将军与皇室恩断义绝,挑得先皇对北王耿耿于怀。自此,一场心怀叵测,珠胎暗结,群豪争雄的皇室厮杀戏码再度上演,最终以北王的力挽狂澜结束。不过,这已是后话。

眼前,那位烽火猛女正在挥袍出拳,飞龙拳,伏虎拳,花豹拳,游蛇拳,白猴拳……招式接二连三,变化多端,以一敌百。若不是她身上那套嫁衣,南灵当真以为回忆再现,恍若自己又回到昔年的战场之上,初桃将军赤手空拳冲锋上阵,打得敌人落花流水,三军人马无一不拍案叫绝。

素来笑容满面的南灵真君此时挑着嘴角都笑不出来,唇齿张张闭闭数回合,才拍手说了一个字,“好……”

妖女果然不负盛名,白嫩嫩的拳手上沾了血色,身后千百天兵天将倒在地上呲牙咧嘴。

“大胆!”“狂妄!”“孽障!”……形形□□的骂语在她身后响起,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不理不睬,又好像什么都听得见,骂到怒极,便是挥袖一拳,唯独脚下的步子不曾停下。身前身后的众天兵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不断的斩妖除魔法术与她擦肩而过,偶尔也有两下正中其怀,到最后她似乎累极,走一步,歇一步,下一步再迈开的时候又比之前更沉着、更有力。

走到紫微帝君面前,其实也无非几十步路程,她竟好似花费了毕生精力,头发都有些花白,仔细看的话,眼角也起了鱼尾纹。

“你瞧……我把他们都打跑了,这一次再没有什么可阻碍咱们的了”,妖女定住脚双手拉着紫微帝君,仰脸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嵌进去,断断续续的声音一点不妨碍她内心的雀跃,“咱们,是不是可以成亲了?”

天华站得位置离紫微帝君很近,近到可以看见妖女攥在紫微衣摆上的指尖冒出蒸蒸冷气,看见脖子上的褶皱,看见赤红眼睛里的偏执不甘。

天庭里高高在上的男神不动如山,低沉道,“初桃,别闹。”

“初桃,初桃,原来你还知道记得我叫初桃……”妖女出乎意料地放下了手。

改抚上紫微帝君的脸庞,破涕为笑,“我总算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了。”

指尖的冷气凝固成水,湿了衣袖,头发像变戏法般在一分一秒中发白。

“那天我还在房间里等你,突然不知打哪来了两个小鬼,非说我死了,强拉硬拽就要把我带到地府……真是讨厌,我明明是要嫁给你的……我一生气找了个空隙就把他们全打跑了,可是我还是找不到你,一直找一直找,还遇上了恶鬼,哼,他当老娘是谁,我又打跑了他,只是我的容貌也老了……”

话匣子就此打开,如南灵所讲,是个很开朗的姑娘。

她讲她的奇遇,她讲她的趣闻。她说她怕容颜迟暮,紫微帝君再也认不出她。

“到时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不肯见我怎么办,而且我也怕就这样见你……”她纵然不是个美人,也是怕衰老的,她纵然再胆大,也是不肯以一个老妇的姿态去见他的美相公的。

“有鬼告诉我人心是最好的补品……”

听说人心可以返老返童,她便开始吃人心,不过专挑大奸大恶之徒。生时,她是威风赫赫的烽火女将,死后,她也要当锄奸惩恶的巾帼女鬼。可还是有道士骂她是“妖孽”,还是有道士要把她抓进“锁妖塔”,她不服气又打跑几个。由此,恶徒、妖女、道士,你追我跑的游戏兜兜转转了两百年。直到……某一日,有位故交告诉她不用吃人心就可永葆容颜,还说紫微帝君是天上的神仙。

“他跟我说,神女瑶姬喜爱聚会,巫山的莲花修得成果便有登上天庭的机会。”

只此一句,她便独身出发上了巫山,寄身于一朵莲花中。可能因为她是鬼,莲花不太容她,用了三百年的时间,才等得徐徐花开,才有这不老容颜,才方能踏上这天庭一步。

真是个傻姑娘,天华心想,天庭有什么好呢?断情断欲的地方,有话不能说,有爱不能讲。

“蠢蛋。”身后有仙附和了他的想法,声音很小,细如喃喃。

天华侧头,绿萍仙子挤在众仙中间,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像哭像笑。

“你会不会怪我?”妖女在那边问。

她的心口插了一把金箭,大红嫁衣下沾了一圈血迹,想必是刚才群箭而起的时候破了她百年修为,以致原形毕露:两鬓霜白,齿晃脚抖,唯一不变的,是眼神里的刚强执着。

毫不介意地拂下心口的利剑,远远抛向一边。凡间的变脸戏法让她发挥到极致,转瞬即逝的容颜又转瞬回来,刹那芳华尽现。

南灵在此时弯下了腰。

天华心中警铃大作,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南灵直起身,手里握着一根金箭,无害地笑笑,“保护环境,仙仙有责。”

“……”

那边,紫微帝君摸上妖女的脑袋,用天庭众仙从未所见的温柔口气夸赞道,“打得漂亮。”

妖女心满意足地傻笑,笑停了,又很底气十足地问,“我找了你好久,也等了你好久,就是想问问你,那时你是不是真心要娶我?”当年成亲夜就想问他来着,只不过上天没给她这个机会。有时候太好奇也不好,想着想着就成了执念,念念不忘的执念,宁肯吃人做妖守尽年华,也要问上一问。

紫微帝君今日已打破了无数记录,此刻他又笑着答,“当然。”

妖女眼睛笑成了初生的月牙,接着问,“那现在呢,你还会娶我么?”

紫微帝君头一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木梳,嘴上的笑还在挂着,“还是你家乡的梳子呢,新娘子来让我把头梳一梳。”说着,附在妖女脑袋上的大手摘下她的金冠,乌黑的长发倾瀑而下,细直修长的手指轻轻撩起她一缕青丝,木梳顺着青丝梳下来。

妖女笑得眼睛只留一条缝。

回忆悠悠飘到五百年前的某一天。窗外,桃树成排,淡淡的粉红色铺天盖地,有尖细的嗓子在里面“真笨”“真笨”地叫着,树下面围了几个小仆役,手里提着鸟笼子,想必又是父亲买的那只鹦鹉在作弄人。然后,父亲来了,搬来一把梯子,爬到了树上,却只能看到厨房的袅袅炊烟。阳光肆意照在他的脸上,可真帅啊。

窗内,初桃坐在梳妆台前,看窗外的风景,看铜镜里自己新做的大红嫁衣,看母亲长茧的手为自己梳头。

拿惯刀枪的母亲一生都没习惯用小巧的木梳,像刨土一样,硬生生梳下她几根青丝,粗糙的心思一点也没注意到她的不满,还乐呵呵地重复姥姥当年的话,“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堂。”

母亲年轻时是个学渣,看见书本就头晕脑胀,拒小仆役爆料,就这么短短三句话,她背了将近一炷香。

如果生活一直是这样该有多好。

嫁自己最喜欢的人,守双亲终老,岁岁平安喜乐,无难也无灾。

怨恨么?当然是有的,不过也是从前了。

她从来只怪时间残酷无情,现在她才知道时间原是最最温柔的。她过去不曾体会人世间的聚散离合,不曾知道世间的苦难与美好同样浩瀚如烟,不曾明白为何有人始终能是纯真地在笑。而现在的她,会对出现的人付以真情,对离去的人道句保重,相信世上的美好总要多一些。最重要的,她在这无尽的时间里终于学会了坦然与放下。

知道他是心甘情愿的,知道他不曾后悔,已经很够了。

妖女垂下头,轻轻道,“我爹娘他们……现在他们还好么,我想看看。”

紫微帝君梳平最后一缕青丝,把木梳又揣进怀里,点点头,“好。”

有“众星之主”开道,众仙纷纷让路。大闹天宫的莲花女正大光明地握着紫微帝君的手,挺着胸膛雄赳赳地从一溜仙女面前走过。经过时,众仙女们西施捧心,眼睛里的羡慕嫉妒能掀翻一艘巨船。

猛女不愧是猛女,再多的横眉竖眼她都见过、再凶悍的恶人也打过,不谙世故的仙子们于她只当个小儿科。妖女面不改色心不跳,挺挺身板、趾高气扬的态度又明显三分,不费唇舌就把浪潮轻松泼回去。

绿萍仙子在混乱中竖了个大拇指。

终归是一株莲花上的姐妹,像心有灵犀一样,妖女蓦然侧脸。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同时间俏皮地眨眨眼,同时间咧嘴一笑,又同时间默默无声说了句,“珍重。”

有生之年,得遇一知己,苍天不负。

后来的事情,云霄殿的大门紧闭,天华也不太知晓。

非要稍稍泄露的话,就是其间天界现异象,云霄殿顶的四方飞虹转动,旋转成圆,九天玄光势如破竹。

又弹指之间,飞虹复位,玄光平息。

这种异象不是唯一,也不是很多,每次紫檀香炉开盖就会如此。

之后,紫微帝君只身从云霄殿里走出来,缓而有力道,“妖魔已伏,众星归位。”在众仙还在面面相觑的时候,又很大家风范地乘风飞去。

罪仙台外,晴空万里,风平浪静,山川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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