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城。
作为纵云间最深且最为知名的地方，往日经常彻夜喧哗，但今天夜里，不知什么原因，显得格外安静，连院里拴的大黄狗也没了动静，草丛里的蛐蛐也哑了。
黑暗里，有甲虫爬过枯叶，喀吱喀吱响。
夜深时，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
店小二趴在柜台后，睡得很沉，他终究没能熬过坐在角落的两个人。
一张小木桌上摆了两壶酒，一盘油酥花生米，花生米的表面洒了少许盐。
一支蜡烛燃了一大半，烛油凝在底座上。
常明说出自己来自纵云间外，如若不然，那情报贩子可不会在这里费这么些时辰。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情报贩子，由于龅牙原因，情报贩子王朗的嘴唇关不上，两个发黄的大板牙露在外面。
王朗说道：“往生山塌，云先生的下落便成了谜。”
王朗一直在借助微弱的亮光，对常明上下打量。
王朗的心中有些讶然，纵云间上下三千里地，皆是山高地险之径，这样一个清瘦的人，是如何奔赴三千里地，来到纵云间最深处的凌霄城？
要知道其余来此打听消息的，就算是个二级以上的修士，也是风尘仆仆，各个狼狈，然而面前这人，却是十分淡然，进这纵云间好似在闲逛自家花园。
王朗百思不得其解。
常明说道：“你所说的这些我知道的，我这一路过来也问了好几个像你一样的人，他们都有提到，凌霄城是我此行最后的希望了。”
“道友，我话先说在前头，可别拿我跟那些家伙相提并论，我的情报在这纵云间可无人能比。”
王朗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先是自夸一番，然后笑着说道：
“嘿嘿，要知道自从那座山塌了之后，便再没有第二个办法成为天人，神迹便成为了唯一的希望，这么些年来纵云间的修士不在少数，几乎皆是来此寻找神迹的，我们情报贩子认的是能糊弄一个是一个。”
“我王朗靠着卖情报也赚了不少钱，本想着过些日子便不做这一行了，到纵云间外好生游山玩水一番，便私里决定成全下一个来探查情报之人，嘿，这不你就来了嘛，我自当是不能有所隐瞒，便将我这些年我所知的一切尽数告知于你，也算是给我这一行画上个句号。”
纵云间的情报贩子狡猾得很，有时候说的是好听，但至于有没有实诚，那或许只有情报贩子自己知道了。
“多谢。”
常明伸出手，将一直握在手里的剑，轻轻放在桌上，剑无鞘，无刃，裹剑布早已不在。
王朗一看那剑，感到诧异，“咦，你这剑，没有刀刃？”
常明说道：“早年拜于先生门下，从先生那里学来的剑，不能用来杀人，所以才专门用这种剑。”
王朗赞同道：“嗯，如此看来，阁下所说的那位先生倒是个圣人，学技不杀人，倒是有几分纵云间七大隐世仙人的作风。”
“不能拿七仙与先生比。”常明说道。
王朗点头道：“也是，这世上有谁能与七位仙人比呢？”
不知为何，这王朗的话中却有几分嘲讽之味。
常明顿了顿，说道：“之前听先生说起过纵云七仙，我也曾仰慕过他们，是许多年前的事。”
“瞧你这话说的，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入七仙门下，奈何，七仙隐入纵云之中，几乎无迹可寻，少有人能亲眼目睹仙容，试问这世间，谁人不想成仙？”
王朗摇了摇头，他嘴里嚼着咸麻的酥脆花生米，道：
“回归正题，前几年在纵云间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巧的是，此事与你找的云先生确有关系，我原本打算将此事一直藏着，毕竟在纵云间说出来，恐有大难，但明日我便要离开纵云间，可再不怕什么了。”
“年前，我从老家过来的路上，亲眼看见大名鼎鼎的云先生出现在了纵云间，那白衣胜雪，不染凡间俗尘的气质，当时可把我激动的啊。”
“云先生孤身一人来纵云，竟然是来找七位仙人，我原本以为他们是来论经讲道的，谁知，云先生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打了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只是切磋，云先生与其中一位仙人打得难解难分。”
“可是后来七仙都加入其中，七对一不说，仙人还使诈在地上设阵，云先生不敌，败走纵云，这事儿要是说出去谁会信啊？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呵。”
王朗看了看窗外，从他的脸上，能看到那么些许心虚，他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七仙已经是五级修士，已然跨过通天境的天门，那是何等恐怖的存在，随时都可以攀临往生山，如今往生山一塌，外界传言云先生失去踪影。
其实我猜，这事儿跟七仙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就算如此，也没人敢说什么，毕竟对方可是尘世间顶级修士。”
说到此处，王朗缩了缩肩，抱起酒壶猛灌一口，嘴里碎碎念，常明坐在对面都听不清王朗在说些什么。
常明拿起杯子晃了晃里面的浊酒，喝了一小口。
酒过三巡，兴致到了高处，坐在常明对面的王朗，拍案宣泄心中不满，心目皆无神仙。
“兄弟，我劝你若是来寻仙缘便直接走罢，那什么破七仙，一个个心比凡人更黑，我亲眼看见前些年七仙将收入门内的一个资质不好的弟子折腾得濒死之后给扔下山，那七个老家伙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根本没人敢上前去救那个倒霉的弟子。”
“兄弟，你这一路过来肯定吃了不少亏吧，实不相瞒，不是纵云间的尘民心恶，只是逼不得已，这些年但凡是得了好的东西，都要上供给七仙，但凡有一年没上供或是东西太次，全村人都要受大苦，而且那些仙人竟然还对那些相貌俊俏的女子有……我的梦中情人小小荷，她还是我儿时玩伴啊，唉，别提有多糟心了，总之这破地方老子是呆够了。”
王朗一边流泪，一边发怨。
许是心中的那口气泄了，王朗平平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持著一粒粒地夹着花生米。
他喝酒易上脸，看之前那样子，平日定是憋坏了。
“若是仙人都如纵云七仙这般，那天界可想而知有多么糟糕，对了兄弟，你的那位师傅可攀上了往生山？”王朗半醉问道。
常明几杯凉酒下肚，却是满腹愁，怎么也醉不了。
“先生与我亦师亦友，先生自称是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并不值得能在外人面前炫耀，如果硬要说的话，他走过了归南海，但又回来了。”
王朗诧异道：“哦？这世上竟还有第二人走过归南海却不攀山的人，我王朗只知云先生一人，却不知你师傅名讳？”
常明看了一眼杯中的明月倒影，说道：
“同行数年，最遗憾的事莫过于不知先生名讳，只知世人都称他为先生，我也只能叫他先生，云先生。”
常明忽然笑了笑。
“说来也好笑，当年我问起先生为何不攀山，先生说，他仰起头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就此决定不去了。”
王朗夹花生米的筷子僵在半空中，这一个瞬间，他的酒意惊醒了大半。
“敢问，阁下何名？”
其实王朗明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红尘奇人云先生收了一名弟子，也只收了一人。
“常明。”
王朗手里的那双筷子，‘咣’一声落在桌面上，一粒沾着盐的花生米落到地上，朝着阴暗处滚了过去。
常明连夜离开了凌霄城，此之纵云一行，也并非一无所获，算了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年前在长安时，云先生有一次外出数日回来后得了一场大病。
自那以后，就一直是病恹恹的状态，心情也不好。
当时他相信云先生说的话，只是得了小病。
这些年，他苦心修行，修有所成之后，离开长安了却了一桩心事，怀着满心欢喜回到长安，打算将好消息说与闷闷不乐的云先生听。
只是，他找遍长安，也没有再见到先生。
之后，他听说往生山塌了。
归南海上飘过来了一具尸体。
他去看了，是先生。
……
……
纵云间位于世间最西方，与宁王的地盘相接壤。
常明离开纵云间后，日夜兼程也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抵达边界，绕开天沙江后方才顺着官道进入唐国国界。
唐国各地较之宁国繁华许多，通过各个城关并不需要多麻烦，没数日，他便回到了京城长安。
蒙十三巷里毫不起眼的一间小宅院，临山居。
这临山居的院墙就在巷边，长年风吹日晒，已经有部分墙体掉色了，门匾是当年唐国先皇亲笔写下赠予云先生的，黑紫色的大门内外陈设极其简约。
当年，云先生与这小宅院的大东家相交甚好，给了些小钱便租了下来。
常明回院后稍作收拾，细细一算，十年租期还有几个月就到了。
“前两年换了个大东家，后续交租应该不会再是友情价了，我记得京兆府那边，先生有一位熟人，倒是可以去问问。”
常明原本觉得此去纵云，那七仙会出来见自己，既然没能见到，那便只能再找一个进纵云的机会，毕竟此去最大的问题是行程所费的时间。
常明来到外面的街道，他看见许多路人都朝着相同的方向赶去，正好有一名脏兮兮的人从他身边走过。
他跟上去，想打听状况，奇怪的是，那人却有意避开。
最终，那人无处可避，一把拽住他，拉到小窄巷里，常明后背贴在冰凉的墙上。
那人拽着常明的衣口，不满道：“你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却是女子的声音。
常明说道：“你误会了，我只是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话语间，常明注意到前面这人的脸虽然脏兮兮的，但其双目却明澈如秋水，眼瞳赤红，眼角还有一颗痣，纵是打扮像个乞丐一般，那双杏眼仍然很好看。
“看够了没有？！”
那人语气冰冷，却似担心惹出动静，于是四下看了看，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常明整了整衣领，走出小宅巷，街道已被人山人海吞没。
费了些时辰，常明才来到京兆府。
听路人说起，原来京兆府突然大量招募短期士兵，工钱给的很是丰厚。
纵然如此，但大量二字，是无法用来表示长安市民的。
可以称得上是百中择一，选的都是些身强力壮，习过武的自然更好，更甚还有修行者加入其中，面对修行者，一般市民望而却步。
常明准备走进府内，但刚到门口，便被身后人拉住。
他回过头，眼前的人，是一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色官服。
他印象中见过这个人，经常带着酒去临山居，云先生在京兆府的熟人，功曹参军辛开山。
辛开山说道：“常明，有些日子没看到你了，你去了什么地方？”
常明说道：“外出走了走，然后关于临山居租期将至一事，我是来问问，可有什么要人的地方？”
辛开山张了张嘴，对于云先生之事只字未提，他转话道：
“多走走也好，那正好你来了，我原本还想差人去请你，倒是省了麻烦，此次远征军招募，我是主事人，招募之外，上面希望我能多请来一些能人异士，我当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你。”
辛开山大致看了看下方数千人，“人也差不多够了，那你准备准备，我们马上启程离开长安。”
常明疑惑问道：“这般匆忙是为何？”
辛开山耸了耸肩，道：“没办法，上面的命令更急，宁王国界那边突发了特殊情况，事情涉及有些严重，唐国也要派使臣过去。”
辛开山突然一指下方人群，问道：“我方才就发现有个奇怪的家伙，你们认识么？”
闻言，常明寻望过去，只见之前那名打扮的像乞丐的人，但却被士兵拦在外面。
那人遥遥指着自己对阻拦士兵说着什么，难怪辛开山会好奇。
常明想了片刻后点了点头，辛开山与手下说了些什么，那些士兵便将人放了进来。
常明问道：“朝廷如此兴师动众，宁王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辛开山眉头紧皱，满脸凝重，说道：
“宁王国以西不是有个纵云间么？三千里的隐世之地，里面的人全他娘的死绝了，无一生还！死状惨不忍睹！几乎没有一具尸体还有全貌，都被某种钝形兵器砸得血肉模糊，几百万条人命啊，如此惨案，你说严重不严重？”
辛开山摊手耸肩，而后走上前宣布事宜。
常明看着眼前男人的背影。
一道凉风吹来，掀动他的衣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