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连胤轩的眼周灼红了一圈,微微的肿,眼睑青紫得厉害。

映雪走到东漓主居的时候,老大夫正在给他察看,重重的叹息:“王爷,这毒粉沾不得水的,遇水扩散得更厉害,怕是已经入了眼睛。”

“该死的!”连胤轩瞬息暴怒,一把抓过老大夫的衣襟,额头青筋暴露:“给本王治好它!本王不能看不见东西……”怕是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刺激。

“胤轩!”身后静立的连绛霜急急拉了他,自责道:“都怪我粗心大意,以为这毒粉能用清水洗去,用湿巾弄湿了它……如果不能治,我将眼珠子给你,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明的,胤轩……”

“该死的!”连胤轩又吼了声,松手将老大夫拽到地板上,用左掌遮了眼睛,“都给本王滚出去!马上滚出去!”

“你们都出去。”见此,连绛霜轻轻挥退室内的大小丫鬟,留下摔在地上的老大夫:“大夫,王爷的眼睛可有得治?”

老大夫颤微微从地上爬起来,苦着脸道:“王爷中的毒粉很奇特,此毒物中似乎含有大量珊瑚粉,以及其他有毒海物研磨成的细粉,所以遇水即有吸附力,刚才老夫看过王爷的眼睛,发现毒粉黏附在眼珠子上,与老夫十八年前见过的一种毒极为相似。”qula.org 苹果小说网

“什么毒?”连胤轩不再怒吼,放下遮住眼睛的左掌,痛苦的闭着眼睛,薄唇紧抿,渐渐止住了情绪。

“老夫十八年前在京城开了一家小医馆,曾在一个夜里遇到过如此病者,那个男子也如王爷这般,双睑青紫,眼珠子被毒粉吸附,不过他眼睛当时没有沾水,故扩散得不快。”

“然后呢?”连绛霜比当事者更急:“老大夫可以直接说诊治之法。”

老大夫神色一僵,战战兢兢道:“老夫查过医书,得知此毒来于天景北部外域海国,只有那里的人才会用海物制毒防身。只是此国坐落在泱泱大海中,神秘莫测,陆路上的人很难寻觅。”

“老大夫的意思是说此毒只有这个海国的人才可解?”再次出声的依旧是连绛霜,她心儿一惊,柳眉蹙起,瞧向安静下来默默听着的伟岸男子,“胤轩,你可知对方是什么身份?”

连胤轩腮帮子紧咬,没回答她,只是沉道:“大夫可有抑制毒粉扩散的方法?”犀利冷寒的深邃闭上了,那高壮的体魄却仍是有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的心思,无人能窥探。

“有,不过有些难。”老大夫道:“当年那位壮士来老夫医馆后,翌日便有位戴红面纱的女子来看他,记得当时女子是用小竹筒里的水为他清洗眼睛,据说是每日卯时一刻接的露珠,而且那露珠儿切切不能让日光照射,采摘的时机要刚刚好……”

“何为刚刚好?”绛霜檀口轻启,记在了心里。

“所以老夫才说有些难不是。”见气氛缓和下来,座上的男子也不再发怒,老大夫这才敢放宽心说话:“卯时一刻要掐准,只能接竹叶上的露珠,接露珠的皿儿只能用竹筒,当日采摘的露珠要当日用,不可存放……”

“老大夫,这不难。”绛霜柳眉舒展,笑了:“还有提醒吗?”

“呃。”老大夫微微讶意,先是斗胆瞧了这瘦弱的男子一眼,继而垂下视线,盯着地上:“接露珠的事不难,只是要接足分量很费事。公子怕是没有听明白老夫的意思,东日初升前,竹叶飘翠时,卯时一刻起,二刻满筒棕。而且王爷的眼睛需要整日擦洗,一刻也停不得,如果没有满筒的露珠,王爷会有灼痛之苦。”

“噢,我明白了。”绛霜将老大夫的话微微寻思,再云淡风浅笑了笑:“老大夫放心,这事难不住人的。”

门外的映雪则是静静站在窗帘子前,没有踏进门里。他们的一番对话她自是听进去了,瞧连绛霜那模样,怕是已下定决心要为连胤轩取露珠儿的,他何苦遣人寻她来做甚?

她隐隐有种他要兴师问罪的感觉。

旋即听得当事人终于开口了,他道:“本王能忍受灼痛之苦,只是万万不能失了光明,小老儿明白吗?”

那低沉的男中音里是抑不住的挣扎,而非惧怕。

她明白。

他在告诉大夫,他不是害怕失明,而是害怕在他正开疆拓土施展抱负时毁去了眼睛。那样,无异于折断了他翱翔的翅膀。

“老夫明白。”老大夫唯唯诺诺,望了绛霜一眼,再道:“先用露珠清洗双目,制止毒粉扩散,然后再……再……”

“再什么?”绛霜瞅着老大夫的模样有些想揍人,这样含含糊糊的,存心急死人呀!

“老夫实在无能无力!”老大夫“扑通”跪在了地上,视死如归了:“因为药引只有那个神秘女子有,当日那女子并未告知老夫,老夫又寻不得那女子,只有请王爷赐老夫一死!”

“你!”绛霜秀眉一拧,娇呵:“说了等于白说!赐你一死也救不回胤轩的眼睛!”

“不过老夫隐约记得一套针法,用银针插在膻中穴、鸠尾穴、巨阙穴,各插针一分不深入,抑制毒粉进入心脉,再配以揉按睛明穴,可以起到一定作用。但是要完全清除毒粉,需要女子的药引。”

“本王明白了。”连胤轩终于出声了,挥退老大夫:“先按你说的办,药引再慢慢寻,本王昨夜及时躲避了,应该没沾太多毒粉,你退下吧。”

“王爷,老夫退下了,只是……”老大夫让药童整理好药箱背在肩上,陡然想起什么,又加上一句:“施针和按揉之事需要时时进行,老夫呆会回药馆为王爷挑个药童来……”

“只要懂医术的人即可?”连胤轩问。

“是的,王爷。”老大夫答:“只要懂医术即可,施针之事只需教一遍便能懂。”

“那好,不必劳烦小老儿你去找药童了,本王府上正有一个极好的人选,呆会你教她针法和清目术,本王让她来伺候!”

“胤轩?”绛霜为男人的决定微微诧异。

站在廊下的映雪亦微微震撼,打算不踏进去了,回头,竟看到母妃站在身后凝望她,不知来了多久。

“母妃。”她欠身请安。

“听说轩儿的眼睛出事了?”宁太妃轻轻往前走了几步,瞧着她:“为何不进去看看?”

“大夫在里头,儿臣不便打扰。”映雪浅浅答了。

“你是轩儿的王妃,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来,随母妃一同进去吧。”宁太妃笑,牵了她的柔荑往里去。

外屋的小婢这才匆匆通传,说是太妃娘娘与王妃娘娘一起来看王爷了。

绛霜立即望了过来:“娘,您来了。”

映雪感受到她的视线,淡淡回望她一眼,踏进门里。

连胤轩对她的出现并无任何表示,不知是因为闭着眼睛,还是在想其他,只道:“送大夫出去吧,大夫有些事要向王妃交代仔细。”

“好。”她自是知道大夫要交代什么。

等她带老大夫入了外屋,太妃娘娘开口道:“霜儿,既然这次你随轩儿回府了,就在府里住下吧。府里总是比外面来得安稳些。”

“娘。”绛霜绕到宁太妃旁边坐下,拉过义母的手裹在自己掌心里,亲昵撒娇:“昨夜孩儿在您房里不是说过了吗,胤轩去哪里,霜儿就去哪里,这次霜儿回府是来看看娘和苏嬷嬷,不会呆太长时间。”

宁太妃没有抽出自己的手,些微担忧道:“胤轩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他娶了王妃,霜儿可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绛霜明显一愣,启口道:“霜儿从来是胤轩的人,此生非卿不嫁。只是当年失手错杀如氏,得罪了北冀,才惹来此生的不安宁。但是霜儿相信,暗涌之后总是有光明的。”

“你们,哎……”宁太妃轻轻叹息一声,这才瞧座上默不作声的皇儿一眼,说出一句心底话:“万般都是命,又巧在映雪与霜儿生了同一张脸蛋,平故沾染上北冀的怨恨,这谁也怪不得。只是轩儿,霜儿,母妃在此说句不偏袒的话,姻缘过,一生错,你们千万不要走错一步才好。”

“娘……”连绛霜唤了一声,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连胤轩闭着眼睛,依旧不出声。

恰好这时,映雪走进来了,发现气氛有些诡异,静静落了坐,轻道:“母妃的身子可有好一些?”

“好些了,多亏映雪开的药方,咳嗽止了不少。说起这个,母妃想知映雪曾在哪里学医?那些方子,可是母妃这些年来从未见过的。”

“家师无名,只是讨口饭吃的江湖郎中罢了。”映雪轻道。

“呵。”座上的连胤轩却在此时冷哼出声,冷笑:“如果果真是师出无名,那本王的这双眼睛可就有救了!”

静默半晌,原来果然还是兴师问罪来了。

映雪瞧着他,没出声。

他又道:“那个给本王使毒的红衣女子,王妃果真不认得么?本王昨晚故意设下那个陷阱,就为试探出黄怡香混入王府的真正目的,不曾想又弄出个哑奴来!不过虽然吃了一点毒粉,本王却总算有了收获,你不说那个人是谁,本王也知晓。”

映雪没有惊讶,轻咬唇瓣:“既然一切尽在王爷掌握,王爷打算怎么处置?”

“这么急将一切往身上揽做甚?”他不怒不恼,却语锋犀利:“你是本王的王妃,本王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处置’!你虽没有黄怡香一星半点的本事,却始终有被那个姓楚的拱手相让的理由,他的计划没有让你知晓零星,应该是为保护你。既然他如此宝贝你,本王又怎么能有不接的道理!呵,让本王出乎意料的倒是他的目的竟是白玉珠,就不知道是不是宇文老狐狸的主意!”

“轩儿,白玉珠果真失窃了吗?”宁太妃一听这话,大吃一惊。

这颗白玉珠本是一双,乃宫中圣物,太上皇晏驾前曾赐胤轩一颗,另一颗随太上皇遗体入了皇陵,不曾再见天日。只是不知晓胤轩口中的这个人如何将主意打到了白玉珠上?

“母妃,白玉珠并未失窃,他们偷走的只是颗假珠子。”连胤轩如此安慰母妃,闭着灼红的双眼面向这个方向,“母妃不必担心儿臣,尽管养好身子才是。苏嬷嬷,送母妃回西居吧。”

宁太妃知晓儿子是在担忧她,不想让她干涉太多事,也不多说什么,轻轻起了身:“让映雪陪母妃回西居吧,母妃想找映雪唠唠嗑。”

“恩。”映雪站起身,觉得太妃娘娘在帮她解脱。

连胤轩却道:“王妃这会还要给儿臣试针,让绛霜陪着去可好?”

“胤轩?”绛霜惊讶,自然不依,“我不放心……”

“去吧。”连胤轩坚决,“多陪陪母妃。”

“那好吧,胤轩。”绛霜后退一步,软了语气,“我现在随娘回西居,有事再遣小婢来叫我。”

说着,瞧了映雪一眼,轻轻掺着宁太妃走出去了。

宁太妃回头瞧了室内的两人一眼,忧上心头。

等其他人退出去了,映雪道:“王爷果真想要臣妾试针?”不再怀疑她是取他性命的人了吗?要知道那三穴可是致命穴位,银针入半,会让他脉断心碎。

他已经让小婢掺着躺在了榻上,高大的身躯平躺,占据半个床面:“给你半刻时间准备。”

映雪静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打开,搁在圆桌上,而后用小婢端来的清水净了手,走至榻边:“王爷的衣物是王爷自己脱?还是臣妾来?”

“这么快就准备好了。”他笑,从床面坐起身,“当然是王妃来。”猿臂伸展,惬意之极。

映雪暗暗咂舌,感叹这个男人的阴晴不定。撇了撇嘴,利落将连绛霜刚为他换上的袍子脱了,再褪去中衣,露出他壮实的没有一丝赘肉的古铜色上身,胸口的那道狰狞箭伤立即映入眼帘。

他静静躺回去,出声笑道:“王妃呆会可要将穴位插准了。”

映雪没出声,重新净了手,从盒里取了针,玉指抚上他厚实的胸膛,摸准胸膛正中的膻中穴,将银针缓缓转入。没了浅浅的一点,停住。

他没有动,但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王爷什么感觉?”她盯着他的俊脸,眼皮眨都不敢眨一下。

“没有感觉。”他道,“王妃可以继续。”

她轻轻吐了口气,玉指下滑至他坚实的腹肌,在脐上琢磨了七指宽处,取了银针缓缓插上,银针根部微微有了颜色。

再往下半指宽处,她咬咬牙,插上最后一根银针。

“好了?”他一动未动,双眼紧闭着,似乎真的没有感觉。

她却感觉有些累,撑着床柱:“好了。”昨夜整晚未阖眼,刚才一番情绪高亢紧绷,一松懈下来,竟是一身的疲软。

他又道:“上来吧。”

她身子马上又紧绷:“不必。”

“本王的眼睛灼疼得厉害,试试大夫教你的清目术。”他说得波澜不惊。

“睛明穴其实很好拿捏,王爷何以一定要臣妾来?臣妾手粗皮糙,怕弄伤了王爷的眼睛。”她不肯上来。

“王妃是王府里唯一懂医术的医者,不找王妃找谁?”他坚持,“懂些医术的人总比完全不懂医术的人来得强,如果刚才是完全不懂医术的人为本王下针,本王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她明白他这番为何意了,脱了绣花鞋,坐上榻来。

碰上那灼红的眼皮,她的指尖被那温度烫得瑟缩了一下。想不到这毒粉这般剧烈。她稍嘁,微凉的指轻移上他的眼角,轻柔按捏,红唇边吐气如兰。

他很安静,浓密的睫毛颤也不颤,眉头舒展。

帐里很静,两人都没出声,他裸着上身平躺,她跪坐在旁边,为他按压眼角。而后取了丝帕,为他擦净眼角流出的浅黄液体。

两人之间,只闻得对方吐出的气息。

他陡然道:“你应该知道本王是在给机会你杀本王,只要杀了本王,你就可以回到楚幕连身边。”

她手上微顿:“你也应该知道我没想过杀你,如果要杀,那些个夜里便有机会。”

他睁开红肿的眼睛,要笑不笑:“以后你还有的是机会,本王会让你天天施针。”

“王爷这又是何苦?”她敛了眸光,坐到一边。

他微侧俊颜,视线追着她:“本王只是想知道,楚幕连为何这般慷慨。为何可以将自己的女人送给别人,并毫不吝啬的将她的清白之身拱手相送?”

她的睫扇耷下来,压去了她水眸里的色彩:“即便是你,同样可以将我当成你心爱女人的挡箭牌,楚幕连又为何不可以?!”

她笑,瞧着他,泪光盈盈:“如果一个男人可以大方到将他的女人拱手相送,你说,她在他的心目中算什么?如果这个女人是连绛霜,王爷舍得将她送给别的男人吗?”

“没有这种如果!”他快速接话,答得斩钉截铁。

她的睫毛眨了一下,螓首一颔,后悔对这个男人说了过多的言语。

“时辰差不多,该取针了。”

“你哭了?”他用指掐起她的下颌,却见那汪清潭里已平静一片。

“王爷觉得臣妾该为谁哭?”她恢复用“臣妾”自称,回望他的眸子清冷水亮。

他静静瞧着她,墨眸渐渐深沉,幽潭般深邃吸附,却陡然道:“本王会让你天天来施针,直到那毒粉完全清除!”

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长长的睫扇扑闪,只是给他慢慢取针,偶尔贴过他腹部的素手却凉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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