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两盒鞭炮(2)

忙碌了几天的龚秀珍有点困,她收拾完碗筷,安顿好孩子就去睡觉。熟睡中突然听到二蛋在哭,哭声是那样的凄惨,半夜三更的很是刺耳。她爬在炕上静静听了听:“他爸,你听,二蛋在哭,赶快过去看看。”

水保田被龚秀珍糊里糊涂推醒,侧耳听到二蛋的哭声:“这个娃平常不哭,大过年的半夜哭个啥。”

水保田夫妇穿好衣服,起身下炕,端盏煤油灯推开厨房门。三蛋、四蛋、五蛋露出上身缩成一团;二蛋没有盖被子,嗓门嘶哑,哭不出声来。龚秀珍赶紧盖好被子,摸摸额头,望着水保田:“哎哟,额头有点烫,可能又发烧了,是不是野鬼缠身,折磨孩子?”

水保田不信这个邪,伸手摸了摸二蛋的肚皮,瞪她一眼,双眼望着漆黑的门外,悄声说:“深更半夜的不要瞎说。”

“你还是烧点纸钱吧,我去拿纸。”龚秀珍从灶台架上取来几张事先裁剪好的黄纸,用剪刀剪了几个小圆孔,端来半碗凉水,取来一双筷子,放在二蛋头顶。水保田拿起筷子,在凉水碗里蘸了蘸,烧了两张黄纸,把纸灰放进碗里,纸灰黑呼呼的漂在水面。水保田用筷头搅了搅,直立插进水中,嘴里嘟嘟嚷嚷念叨,让筷子尽快站住。筷子立不住,不停的往碗里烧纸,直到筷子稳稳当当直立在碗中。不知是灵验还是哭累了,二蛋闭上双眼呼呼睡去,水保田夫妇长叹一声,打着冷颤回屋睡觉。qula.org 苹果小说网

大年初一啃猪骨头,这是一种习俗,也是男女老少最期待的节日美食。炖猪骨头,放入大葱、花椒、大料、生姜等调味品,用慢火炖,煮熟了用手抓着啃,就像新疆的手抓肉,肉鲜味美,区别在于一个是清真羊肉,一个是猪骨头。

龚秀珍炖好骨头肉,一大家子围坐在厨房炕上,水大爷撕下一块瘦肉放在蛋儿碗里,又给四蛋给了一根肋骨。三蛋、五蛋望着爷爷手中的瘦肉骨头,举着小手说:“爷爷,给我,给我。”水大爷旁若无人,蘸了点咸盐啃起来。水保耕抓起一根腿骨,蹲在板凳上大口大口的啃。六蛋还小,啃不动骨头,水保田从盆里选了块瘦肉给她,自己蘸着花椒撕肉吃。三蛋、五蛋手里没肉,两只小眼盯着盆里的肉骨头,两手举在半空:“妈妈、妈妈,我要吃肉。”二蛋昨夜发烧,双眼紧闭,静静地躺在后炕角,吃肉了,没有人想起他。

龚秀珍捞了几根肋骨放进铁盆,没顾上吃一口,掰下两根肋骨递给三蛋、五蛋。三蛋拿起肋骨转过来咬一口,倒过去咬一口,没有咬下肉,抬头看了看三爸,学着他的样子啃食起来。

“妈妈,咬不动。”三岁多的五蛋可怜巴巴的望着手中的肉骨头。龚秀珍放下啃了半截的骨头,从盆里捡起一块瘦肉放进他的小碗,自己拿起五蛋啃过的肉骨头,一口从头到尾吃了个净光。

门外几声狗叫,铁链子发出嚓嚓的碰撞声,龚秀珍嚼着瘦肉,下意识地朝门口望了望:“还没到来亲戚的时候,这时候谁会来?”

水保耕站到门口,探头望了一眼,大黄狗眼泪汪汪的望着他。大黄狗鼻子灵,闻着院内的肉香,狂叫着跑来跑去。水保耕靠在炕头,瞟了一眼肉盆:“没人来,它跟我要肉吃。”

水大爷放下啃完的干骨头,从猪髋骨上撕下一块瘦肉,瞅着炕桌上啃干净的猪骨头说:“这么多骨头,今天够它吃的。”

骨头炖得烂,水保田左手拿着骨头,右手从头到尾撕下来,蘸上盐和花椒,脖子一仰,嚼几下,吞下肚。

“哎哟,二蛋还在炕上睡觉哩。”满口油腻,吃饱肚子的水保耕低头望着后炕根,二蛋昨天晚上发烧,一夜没有睡好,他还在熟睡。水大爷瞥了一眼睡觉的二蛋,没有吭声,卷起了旱烟。

水保田望着二蛋:“昨天晚上发烧,半夜起来烧了点黄纸,到现在还没醒来。”

龚秀珍放下没吃干净的肉骨头,从锅里捞了两块不带骨头的软肉放进碗里,撤了点咸盐和花椒。二蛋还在睡觉,没有听到吃肉的声响。龚秀珍轻轻拍拍二蛋的头:“二蛋,快起来吃肉肉。”

二蛋翻身爬起,用脏黑的小手揉了揉粘连的眼皮,仰起头,用力的眨了眨,看到眼前香喷喷冒着热气的瘦肉,抓起来就吃。龚秀珍望着可怜的孩子,叹气道:“唉,我命苦的娃呀,这苦日子啥时候熬到头啊!”

三天年,龚秀珍都计划好了,大年初一、初二中午吃肉粉汤泡馍,晚上吃两顿哨子面,初三晚上收拾剩下的碎面条,这个年就算过去了。

农村人穷,习俗也怪,平时走亲戚不算走,过年才算走亲戚。亲戚离得再近,平时走得再勤,过年这几天,还得提着饼干点心互相串门,拜拜年,烧柱香,给老祖宗磕个头,说几句恭喜话,吃两顿肉菜,敬两杯小酒,就算把年拜了。这就是他们常说的:“亲戚亲戚,越走越亲。”可谓是一日三次,隔河相望问长短;三年不往,对面相见寒暄无。

拜年不限时间,正月十五以前都不算晚。三天年过后,大人去亲戚家拜年,娃娃们白天看戏,晚上看秧歌,这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拜年有成群结队一块去的,有看戏看秧歌顺路去的,有结婚办喜事搭便车去的,不管是穷亲戚富亲戚,近亲戚远亲戚,有钱没钱拜个穷年,只要去了就高兴,说明你心中记着他,他也会惦记你。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是增进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感情的桥梁。

每年的农闲季节,没有什么文化娱乐的阳山大队,都要挑选五六十个农民排练秦腔。秦腔是农民最喜欢的剧目。高兴唱,苦闷唱,田间地头唱,聚在一起唱,放牛放羊唱,山坡上吼秦腔是释放压抑心情的最好方式,也有青年男女编几句词儿表达爱恋的。

阳山大队唱秦腔有些年头了,培养了一批经得住饿、受得了冻、吃得了苦的铁杆演员,不管再苦再累,只要说唱戏就来精神。今年排练了五台戏,铡美案是每年必唱的剧目。正月初五唱大戏,看戏的人从四乡八里向阳山大队聚拢。大队的戏楼是社员们捐椽捐瓦新盖的,方圆几十里算得上是气派的大戏台。

蛋儿跟几个同学跑了,二蛋没人管,自然是去不了,也没有人想起他,像是这个世上没有他这个人。水保田不喜欢看戏,想带水保耕、水保柱、水保贵几个弟弟去二十里外的水保地家拜年。三蛋、四蛋叫嚷着要去看戏,水大爷赶上羊群,要带三蛋、四蛋去龙尾山看戏,高兴的直拍手。

大队的戏台就在龙尾山山脚下,几十个大人小孩赶着羊群来到龙尾山,羊群白花花扎满了半个山坡,足有四五百只。看戏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进戏园子。看戏的院子是学校的大场,四周是土墙,戏台就在场的西半头,戏园里能容纳几百人。

锣鼓声从高音喇叭传向八方。戏台告示栏贴出的戏名是《辕门斩子》,就是杨六朗在辕门外斩儿子杨宗保那场戏,这是一出大戏,冬天新排的,几个六十多岁的老演员上阵,戏台下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像水浪一般潮起潮落,遥来晃去,戏台有些颤动。人群里推挤吆喝的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混混,有抢占有利地形的,有混水摸鱼故意捣乱的,有挤到大姑娘跟前想占便宜的,喊叫声,吆喝声,锣鼓声,唱戏声此起彼伏。

台下观众伸长脖子往上看,台上敲锣打鼓唱戏的演员低头朝下看,有时敲错鼓点、拉错腔调,唱错词儿,自个儿都不知道。唱戏的武生演员想做几个精彩的武打动作,就是不给鼓点,没有锣声,两只眼睛盯着锣鼓手,急得直跺脚,实在没办法,突然“喂”一声叫起了板腔。坐在前台拉二胡板胡的老把式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听到叫板声,头也不回的拉起了苦音慢板。台上东拉西唱,台下南推北搡,人头攒动,前拥后挤,波浪翻滚,噪音如潮,想出的出不来,想进的进不去,一会儿滚向东,一会儿波向西,一会儿倒向后,一会儿推向前。中老年人蹲在墙根边,三人一撮,五人一团,一边卷旱烟,一边谈论杨六朗在辕门外斩杀儿子杨宗保,穆桂英打公救夫的故事。几个零星的小商贩或提着竹篮或抱只箱子,拿出自家舍不得吃的冻苹果、生葵花,二分钱一个,三分钱一包的叫买,也有从远地方赶场子买冰糖葫芦的。

台上文戏方唱罢,台下武戏又蹬场。东湾的一群小流子挤压西湾的大姑娘乱喊乱叫。“那不是二妞吗?大伙跟我上。”西湾的一群小混混看到东湾小流子欺负二妞,几十个小伙子挤了过去。

一山不容二虎。东湾的小流子早就瞅着西湾的小混混不顺眼,西湾的小混混也想找机会教训东湾的小流子。真李逵撞上假李鬼,岂能让这群王八蛋在此撒野。两队人马在人群中对阵叫骂,拥挤凑热闹的观众见势不妙敢快撤退,见势不好敢快逃跑。戏台上锣鼓喧天,二胡板胡声音洪亮。戏台下几十个西湾的小混混和东湾的小流子对阵叫骂,举起拳头,雨点般向对方打去,咆哮着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群谁也不敢劝架。打破头的,抓破脸的,踢肿腿的,扭伤腰的,嗷嗷哭的,嘿嘿笑的,哇哇叫的,咧嘴骂的,戏台下乱成一片。

“不要打了,住手,不然我要开枪”一个声音从外围传过来,大伙抬头一看,三位穿制服的警察挤进围观的人群,天不怕地不怕的东湾小流子和西湾小混混,像木柱一般立在原地张望。戏台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唱戏的演员们,站在台边上看起了热闹。凑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把打架斗殴的小流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三名警察挤进人群,大声呵斥:“你们是那个队的,为啥要打架,啊?谁带的头,吃饱了撑的,不说?关你们几天牢房,看你还捣蛋不捣蛋,怪球子得很。”

胖个子警察怒瞪双眼,大声吼道:“打架的人跟我过来,不要干扰大家看戏。”东西两湾的一干人马,低垂着脑袋跟着警察走出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打架最厉害而且带伤的年轻人早就开溜了,跟在警察后面的只有几个没有受伤的小男孩。警察咆哮道:“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们几个?”

警察叔叔问这不知道,问那不晓得,一问三不知。警察没办法,劝说几句只好放走这群孩子。

实际上警察叔叔是有意放那些打架的大孩子逃走。参与打架的人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过年的,抓住这帮小流子二混子关上几天班房,管吃管住不说,还要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看管。再说大多数还是老实巴交的孩子,如果当着这么多观众,把这群孩子抓起来,会伤了孩子的自尊,以后破罐子破摔,干些违法乱纪的事,会扰乱社会秩序。三位警察交流眼神,形成共识,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开溜了。

高音喇叭里传出秦腔高亢的吼唱声,打架的男孩怕走散被对方逮住暴打,三三二二交流着打架体会,一瘸一拐说说笑笑回家去。

蛋儿看戏回来,厨房炕上坐着拜年来看老父亲的大姑姑,母亲炒了一盘瘦肉,两个人坐在厨房炕上聊天吃肉。二蛋坐在炕后根,嘴角上烧起了两个大泡,听说戏场里打架,好奇的问:“那些人为啥要打架,有没有打伤唱戏的人,戏好不好不看”他羡慕的问这问那,不由自主的摸了一把头,庆幸没有去戏场看戏,不然打破头,比脚底下刺进铁钉还要疼。看戏害怕得很,以后长大了再去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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