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半盆剩饭(3)

水保田看霍飞豹面带怒色走进门来,打了个招呼,让他上炕喝茶。霍飞豹说喝过了,没有上炕,坐到炕头边椅子上。水保耕递给旱烟盒让他卷烟,霍飞豹眨巴着两只见风流泪的小眼睛,没有吭声,接过旱烟盒,闷头卷起了烟。二蛋上炕找了件厚实的破旧毛衣套在身上,三蛋看他大热天的套了件厚实的毛衣,不解的问:“这么热的天,你穿这干啥?”

“穿上它挨打不疼。”二蛋就是比三蛋聪明,他为了防打,不但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身上还套了件厚实的破毛衣。三蛋听他这么一说,赶紧爬上炕,从炕头柜堆积的冬衣中挑了件旧棉衣套在身上,站在炕头根,等待父亲的皮鞭。

霍飞豹点燃卷好的旱烟,抬头瞅了瞅水大爷、龚进成、水保田、水保耕,气呼呼的骂道:“他娘的,今天上午,不晓得谁家的娃娃跑到我家,翻箱倒柜,翻了个底朝天,太气人了,我给丫头买的六七股绣花线也不见了。”霍飞豹气呼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还好,没有将偷吃白面条的事说出来。

“你家大门口不是有狗吗,出门没上锁?”龚进成端起茶杯,望着霍飞豹客气了两句,自个儿喝起来。

“嘿,今天真邪门,狗挣断铁链跑了,丫头出门也忘了上锁。就这么一次还遇上贼。”霍飞豹大口大口往外冒烟,房间满是烟雾,空气混浊。水保田心想,他家被人偷了,跑到我家来说啥,莫非是我家孩子偷的,怪不得二蛋、三蛋有些反常,他盯着霍飞豹试探性的问:“谁家的孩子这么大胆?”

“中午收工回家,听到家门口狗叫,老远看见七八个孩子从我家跑出来。”霍飞豹猛吸一口烟,望着院子里几只偷食的麻雀:“跑在前面的是水保良,还有柯汉家的温宝、侯勇家的尚南,还有,还有跑在后面吓得哇哇大叫的小娃娃好像是唉,个头太小没看清。”

水保田心想,就连跑在最后的小娃娃都认出来了,难道跑在中间的就没认出来,你装什么蒜,不就是想说我家的几个娃吗?明明跑过来告状,还有啥不好说的。你不好说,我先教训几句自家孩子,看你咋说。他站在堂屋门口大声喊叫:“二蛋、三蛋,四蛋、五蛋过来。”

二蛋、三蛋听到父亲喊叫,一个推一个站到堂屋门口,看到父亲两眼怒瞪,脖子上的青劲也鼓起来了,气得他双手发抖,眼睛不停的四处搜索,像是寻找那根常打人的牛皮鞭。二蛋、三蛋、四蛋、五蛋站成一排,像是犯错的小战士,一个个低垂着脑袋,接受连长的训导。

“你霍家爸家的绣花线是不是你们拿的?快说,不说我打死你,不争气的东西。”说着从墙角处找来爷爷放羊用的牛皮鞭紧紧握在手里,两手颤抖,皮鞭在手中摆动,随时都会抽打儿子瘦小的躯体,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水保田每次打骂孩子,龚秀珍的心都在流血,凶狠的皮鞭比抽打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蛋儿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霍飞豹刚走进家门,父亲生这么大气,他悄悄躲进厨房。龚秀珍叫他去大门外抱些干柴来,他不敢出去。

二蛋颤悠悠地说:“我没有拿,是水保良从箱子里翻出来的,呜呜呜”娃娃们被父亲凶狠的架式吓得大哭起来。

龚进成本来就瞧不起腰疼背驼成天病秧秧半死不活的霍飞豹,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你家穷得饭都吃不饱,哪来的绣花线?不要到处乱跑,挑弄是非,看把我这几个外甥吓的。”说完又对妹夫说:“事情没有弄清楚,你不要吓着孩子,我知道这几个外甥不会害人,赶快坐下喝茶。”

水保田手里紧握皮鞭,像是没听见龚进成说话,怒瞪双眼,气得他半晌没有说出话来。霍飞豹坐在椅子上干咳几声,喘着粗气像审问犯人似的问:“二蛋不要害怕,你说谁拿走了我家丫头的绣花线?我去找他要。”二蛋哭着照实说了。

几个孩子跟着水保良去霍飞豹家,不管拿没拿东西,这种做法终归是不对的,要是不好好教训,以后跑出去害人,长大怎么办?水保田刚回到家,他跑来告状,觉得脸上很没面子,扬起皮鞭高声喊道:“谁拿的绣花线,快说,不说实话,看我打不死你。”水保田话还没有说完,皮鞭拍一声落在二蛋身上,厚实的破毛衣下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烙印,吓得三蛋、四蛋、五蛋缩着脖子哇哇大哭。

龚进成知道妹夫打娃娃没个轻重,赶紧跳下炕,站到孩子这边,生气地说:“你刚回到家,不要吓着娃娃,外甥还小,不懂事。”

水保田看霍飞豹坐在椅子上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这让他下不了台。他瞟了老霍一眼,扬起皮鞭大声吼道:“还小?这么小就跑出去偷东西,长大还不闹翻天。快说,你还拿了啥东西?不说,我今天打死你。”水保田扬起皮鞭正要抽三蛋,被龚进成一把拉住没有打上。

皮鞭落空,没有打上三蛋,吓得四蛋、五蛋缩起脖子,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大声哭叫。三蛋大声哭道:“我啥都没拿,就偷吃了他家的白面饭,呜呜呜”三蛋哭着又交待了自己的罪行。

“我让你偷吃,你不偷吃人家的剩饭能饿死吗?我让你吃”水保田嘴里大骂,一把推开龚进成,皮鞭一声声抽打在二蛋、三蛋、四蛋、五蛋瘦小的躯体上。龚进成实在看不过眼,大声骂起了妹夫。

霍飞豹看到皮鞭落在孩子瘦小的腰背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印,他有些后悔,不就是半盆剩饭和六七股绣花线吗?从水保良那儿要回来不就完了,何必跑到这儿行事问罪,让孩子受这般皮肉之苦,他站起身,躬腰驼背,双手叉腰说:“不要打了,娃娃还小,就那么几股线,我找水保良要回来。对了,饭盆的尿是谁尿的?”

拉屎撒尿只有二蛋看见了,三蛋、四蛋、五蛋没有看见。他抬起右臂抹了一把鼻子:“尿是柯温宝撒的,案板底下的屎是侯尚南拉的。”

“啊,案板底下还有屎?”霍飞豹回到家,没有发现案板下面有屎,瞪大眼睛惊讶的问。

龚进成瞅着外甥身上深深的血印,心里很不是滋味,望着老霍的背影问道:“你不是天天叫唤没饭吃,饿得干不动活,哪来的白面饭?你连老父亲都不想养活,跑到这里来祸害。”

龚进成朝霍飞豹吐了一口黑痰,望了一眼外甥身上的血印,气愤的说:“我不知道你家情况,你说,咱水家湾谁家比你穷?你有白面饭吃,咋不给躺在炕上挨饿的老父亲端碗白面饭?这么大年纪了,竟不干人事,东跑西颠祸害人家。你有那闲功夫,回家睡觉去。大中午的不在家呆着,跑到这儿来胡说,让孩子白白挨了顿皮鞭”

霍飞豹知道龚进成骂人的厉害,他双手拖住细腰,只怕他的驼背从细腰上倒下来。他闪动了几下眼皮,干咳几声,转身瞪着龚进成说:“娃娃哪有不犯错的?犯错改了还是好娃娃,这也有错?你这个人咋说话哩,老天有眼,你没有老婆孩子,就是想管也找不到人。我只是过来问问绣花线,管你啥事,我又没有责怪这些娃娃。娃娃挨饿,白面饭吃了也就算了,我提这事没有?说实话,家里就剩下两碗麦种子,老婆留着一直没舍得吃,昨天是我的生日,丫头用石磨磨了,晚上做了一顿白面条,四口人没吃完,剩了半盆,早上没舍得吃,准备留着中午加点野花凑合一顿。绣花线是我用十几个鸡蛋换的,丫头要绣花枕头,娃娃们拿去没用,这么好的花线糟蹋了多可惜,我这就去找水保良。”说完背手走了。

龚进成望着他的驼背:“有话好好说,不要到处搬弄是非,搅和得庄上人不得安宁。”说着转身走进堂屋,坐回炕上生气的骂道:“他娘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有没有绣花线还难说,跟一帮娃娃过不去,跑到这儿瞎咋呼。还要跑到四姨夫家搅和,让水保良几拳打出来才解气哩。”

霍飞豹像瘦猫似的走出大门,水保田坐到炕头上炖茶,龚进成嚼了半口干馍,怪怨道:“你也太不冷静,回家没跟孩子说句话,听这老东西瞎搅和,不分青红皂白,就拿孩子出气”。

水大爷坐在炕上,看到孙子身上鲜红的血印,满脸怒气,嘟嘟嚷嚷骂起霍家兄弟来:“霍家弟兄没一个好东西,不是跟这家吵架,就是跟那家红脸,搅和得全庄人不得安宁。”

龚秀珍听到几个苦命的孩子撕裂般的哭喊声,泪流满面,心在滴血,她不能当着霍飞豹的面庇护孩子。孩子害人是不对的,这是一次血的教训。

午饭做好了,水保耕端饭。二蛋、三蛋没有吃,穿着那件护他肌肤的旧毛衣躺在炕上,眼泪浸湿了半边炕头。他要记住这次血的教训,保证类似的问题今后不再重犯。

还没到上班的时间,挂在墙上的广播响了,吴大运大声的喂了几声,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水家湾上空,传进二十几户人家:“大家注意了,上午我去公社开会,主要会议精神要传达。事情是这样的,中国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八亿人口六亿农民,人口增加太快,国家都给吃穷了。为了让大家过上幸福安康的好日子,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提倡育龄妇女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城里人早都实行了,咱农村才刚刚开始。计划生育是啥意思呢?就是叫大家少生几个娃。道理很简单,家里有三碗饭,要是给三个孩子吃,每个孩子只能吃一碗;要是给两个孩子吃,每个孩子就有一碗半;家里要是有六个孩子,每个孩子只能吃半碗,你说能不挨饿吗?计划生育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国家规定,家里孩子多,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育龄妇女都可以到公社卫生院结扎,不痛不痒,几分钟的手术,非常简单。还有一个好消息,凡是做了结扎手术的,大队补助半只羊,生产队放半个月假,还可以在家好好调养身体。希望大伙听到广播后,好好合计合计,算算这本细帐”

吴大运不惜口舌,广播里宣讲大道理。计划生育是个新词,在这偏僻的小山村还是第一次听说,没文化的妇女们听不懂,脑袋转不过湾,怎么也算不来优生优育、少生快富这笔帐。公社分配了计划生育指标,家庭孩子多、年龄在四十岁以下的妇女,水家湾就有四五个,水保田的老婆龚秀珍、霍飞虎的老婆萧桂芳、吴大贵的老婆柯桂英、杨颜彪的老婆马晓玲,柯汉的老婆朱惠琴,这几个都是四五个孩子的母亲,三个以下孩子的年轻妇女还没有列入计划生育名单。党的计划生育政策在农村这片土地上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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