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点缺憾

赢柱跪坐在矮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邯郸调查》,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一边侍奉的嬴政。

“政儿,你这位师兄可有教授你他们这一脉的理吗?”赢柱非常好奇。

“国中之毒”这种东西,乃是在东六国从未有过的东西——东六国以旧式的规矩治国,贵族占据九成以上的社会资源,穷人野人一辈子都不会跟国家政权有太多交集,他们终日为求饱腹而辛苦劳作,根本没有机会把自己从土地上解放出来。

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东六国的战争就是靠贵族子弟、士人和私兵进行的。

资源在小圈子里流通,小圈子之外的人都不算是人,因此他们的国家里,基本上遇不到“国中之毒”这种高级玩意儿。

“国中之毒”只在社会资源相对分散,但富集程度依然超乎健康标准的秦国之中出现。

商鞅自己就以过去的经验和实际生产里会出现的情况而观测到了“国中之毒”的存在,并且提出了解决的方法——对外战争。

但即便是有了解决方案,“国中之毒”依然像个毒瘤一样附在秦国这个国家的身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

每一次,都是密集的小规模内乱。

失去土地的农民拿起刀剑,入山为盗,下河为贼,截杀路人,破坏秩序。

只要隔上一段时间不对外反动战争,那么这样的乱子就会出现。

秦国因此把那些“高危”的人群打入别册,定为下等人。

——庸耕者、赘婿、失去土地而没有一技之长的小商贾、大龄不婚男、宫人。

征徭役时候,这些人要被优先录用;打仗的时候,这些人要冲在第一线;做苦力的时候,这些人要干最累的活。

总之就是不把这些人当人。

每一位秦王都会因“国中之毒”而彻夜难眠。

每一次出现“国中之毒”发作时候,秦王们都会选择发动对外战争。

而现在,有人说他可以拔除“国中之毒”!

这如何能不让赢柱欣喜若狂?

赢柱恨不得马上就能得到拔除“国中之毒”的办法。

但鞠子洲要摆谱,赢柱明知道鞠子洲想要摆谱,他还是要恭恭敬敬地给鞠子洲让出舞台,教他摆个够。

因为方法,只有鞠子洲有!

卖方市场,即便是赢柱这个财大气粗的买方也没辙。

他按捺性子,看着鞠子洲的著作,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一天以前,他把《邯郸调查》奉为圭臬。

但只过去一天,他就再看不下去《邯郸调查》了。

嬴政点了点头:“师兄教过我一些道理。”

“是何道理?”赢柱立刻问道。

“有关于利益与暴力的道理。”嬴政说道:“师兄说,这世间一切的国家,都是依托利益与暴力而建立起来的。”

嬴政选择性地对赢柱讲述鞠子洲曾教过他的东西——核心的“生产关系”理论,嬴政不想让赢柱知道。

因为这理论是他目前所能掌握的唯一的优势所在。

夺取“秦王”大位,他还是很需要依靠这种理论的。

但,即便只有表层的“利益与暴力”的部分理论,赢柱依然很是吃惊。

因为说得对。

“生产关系”是人类社会得以组建的实质,而浮于表面的那一部分,则是以暴力和利益作为根本依托的。

这理论与人们直观上能够总结出来的规律一致,并且别出心裁,令得赢柱很是神往:“只是讲述给你的这部分理都已经如此深刻正确,真不知道鞠先生完整的理会是如何的高深啊!”

“咳咳咳……”赢柱心潮澎湃之时,立刻肺腑之间一阵瘙痒,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只老鼠,闷气又吐不出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嬴政立刻关切为他拍背倒茶。

赢柱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心底叹息。

赢柱挣扎起身,看着嬴政和桌上的《邯郸调查》,面色几经犹豫,传唤贴身的宦官:“拟,传寡人旨意,昭国人悉知,太子子楚之嫡长子政,为秦王孙。”

这是一句没有什么实际性意义的话,最多只是昭明了嬴政是秦太子的嫡长子、秦国王孙的这一事实。

然而也正是这一句话,直接给定了嬴政的身份:太子嫡长子!

这等于是直接将下一任太子的位置塞到了嬴政的手里。

只要日后他不犯什么大错,或者成蟜不立什么大功,那么嬴政就是稳稳的下下一任秦王!

宦官怜惜看着苍老的赢柱:“唯。”

“政儿就先读书吧,大父先要去处理政务了!”

赢柱叹了一声,慢慢离开。

嬴政看到赢柱离开,松了一口气。

目光扫向桌案上的帛书,嬴政嘴角勾起笑意。

真好啊……

嬴政拿出笔,一边回想,一边默记下先前鞠子洲对赢柱所说的话。

一边写,嬴政一边分析。

“国中之毒”的理论,嬴政过去学习《商君书》的时候也曾学习过,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多在意这个东西。

因为毕竟这玩意儿几乎可以说是秦国独有的东西。

而如今依照赢柱给自己的赏赐来看,“国中之毒”这东西好像很可怕啊!

嬴政想了想,拿了一卷《商君书》,翻开找到“国中之毒”的相关描述。

【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国家强大而不发动战争,“国中之毒”停留在国内,诸小乱象频发,国力衰退;发动战争,“国中之毒”被转嫁到别国,国内则没有小乱象,人民安居,国家强大。

嬴政看着《去强》一篇,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国中之毒”,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好似很了解它。

而且类似的情况,嬴政觉得,自己必然预设过这一类情况的发生。

但到底是什么?

嬴政思索着,总觉得自己的理论里差了一点什么。

只要补足这一点点东西,即便是自己,都能拿出很多办法彻底解决掉这萦绕在秦国头上百五十年的痼疾。

但……究竟是差了一点什么呢?

嬴政抬头向南看去。

那是鞠子洲现在应该在的位置。

师兄啊,你到底少教了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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