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登重楼

大周元狩三十一年秋,武国国都御京城内,神武大街两侧已是人声鼎沸,各国使臣亦皆列席其中,御京城里两市万人空巷之景,是只恐错过今日之盛况。

以长街极目远看,尽头直指武王宫,而巍巍宫墙内,起一高楼,名曰‘重楼’,世人尽称‘天下第一楼’,乃初代武侯武无疆所建。

楼高百尺,内置四层,无梯无阶,唯有愿求武侯武无疆之武学者才可入内,而‘天下第一’这名号,自然是与武无疆之武学造诣密不可分的。

自第一层开始,只有于其中潜心修炼者资质达到时,才有灵梯出现,接引修炼者向上一层,时人唤作‘登重楼’,两百年来,想登重楼者无数,而能登重楼者亦如过江之鲫,可真正修到顶重楼者屈指可数,是故在武学一途,天资与刻苦,缺一不可。

说来也久远,自三百多年前武无疆于此参修武学,年十五闭关入世,至于年岁二十有六出世者,一十有一年光阴跨八大境界,一朝而入法道境。

不过几旬之间,再与天下武榜之首、暴齐虎贲将军曹子脩死战,十剑十重境,剑辟江流,势却群山,以杀证道。

曹子脩身陨之时,武无疆武道大成,一步而入天人境,开地天通,仙人三礼三请而不入,以其巅峰武道之意三剑绝天门,昂然而走至此天下无敌。wutu.org 螃蟹小说网

周灭暴齐之役,捣敌覆城,莫有能撄其锋者。周代齐后,武侯武无疆受封武王,封土二百一十四万余里,建国号为武。

武无疆自武国伊始,便不再理政事,托由王族与卿大夫自决,虽数十年不见一人,其武威却仍可慑服众人。

后至米寿之年,召工匠劳役于旧年修武之所起一高楼——即‘重楼’,并将毕生武学留于其中,供后来者承学,亦于重楼中,与其妻妾终其一生,尽百余岁,仍是天下第一。

自武无疆后,虽时有入天人境者,却再无开地天通之人,世人皆言大周三百年得一武无疆,武无疆之后三百年,世上已无有可至此境界者,武学一途就此绝矣。

可武无疆死后不过二百余年,武国如今却再出一空前绝后子弟,其天资竟比武无疆还要骇人。

世人皆知武无疆十五入世潜修时不过上品十二钧,而当今武国三王子武不羡年岁不过十二,却已至昂藏境,比之当时的武无疆还要高一个境界,他于武学一途,业已走过三分之一路程,寻常人三分之一人生乃至近半人生所得境界,不过其唾手可得之物。

而今日正是武国三皇子武不羡‘登重楼’的登楼大典,此后人生,唯道成抑或自绝于武道之人方可离了这重楼,如若不然,这重楼,也便是这惊才绝艳之人的墓冢。

礼乐声起,羯角吹鸣重鼓彻天,人声就此稍息,观礼者会精聚神地想要亲眼见见这绝世天资之人,先入眼幕的,乃是一血色武国啸龙旗,绘一玄黑啸龙,风过飒动,翼如墨晕,亦似火染,同武国士卒于疆场之势一般,侵袭犹烈焰不止。

后有武国开国一王六侯旗,七幅异色旗帜,所过处激起千重声浪,不论哪国,但同出为大周子民,皆对这七张旗了然于心,而其上所凝聚着的,乃是暴齐八百封国里近半数封国王侯公卿之悲鸣。

仪仗过后,八百干戚军先行,刀斧林立,身前兽纹盾,自这长街徐徐推进,军威所致,万民屏气凝神,几近不能呼吸。

而后乃是五百冷漠傩甲军,黑马黑甲黑面具,马上长兵无一不是一洗的黑,这长街有平头布衣与他们极近者,或有心神慌张的人,被骇得强退几步,倒把其他观礼之人也‘骇’到了,人潮中骚乱不停。

或许这空有外表的装扮并不为惧,可世人终是难忘这支战场上如虐鬼舞蹈的骑军。武国人可敢大胆观望,而他国来宾,见了未免心惊胆战,这支骑军,不过数年前,以八千之数灭一国……

武国三皇子,千军簇拥中,同是一身乌傩甲,只是甲胄上描着金纹别着绣袍,虽居于华盖之下,亦于斜日下生辉,可惜与那五百冷漠傩甲军一样,脸上覆着面具,微低着头,再被头盔一罩,几乎不露一丝缝隙,见不得真容。

观礼的人眼力好的,也便只能看出武不羡他始终闭着目,似乎从这一时刻起,就置身在那重楼之中了。

“呜哇~~”

不合时宜的,在这滚滚人潮中发出一声‘哈欠’,是一翘着臀趴睡在一老驴背上的小儿郎,嘴巴嘟囔一声,仿佛带着数日未眠的困意,也不计较嘴角边的口水,兀自呼呼大睡。

“小武小武,武国三王子过来了…过来了……”

同是在一老驴背上,侧坐着一小女童,伸出小手在那少年身上激动地轻柔拍打着。

一身绯红翠鸟绣花服饰,头上扎住羊角辫的红绳垂下数绺,几颗小巧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不断跳跃脆响,微红的小脸亦是这般稚趣可爱。

边上忽地伸过来一只粗糙大手,照着那小儿郎因姿势不雅而翘着的臀,倏然拍下,一声脆响……

“哎呀!”

惫懒瞌睡着的小少年陡然间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此时的他一对怒目圆睁,抿着嘴一股子不忿,丝毫没记着嘴边还挂着涎水。

“谁!!!”

小少年的眼眸自右向左横扫过去,一一略去无嫌疑者,循着目光最后定在一只再度伸过来的粗糙大手,随后脸色一转,盈着一脸谄媚笑意,隐约带着讨好意味。

“师傅,打得好”

又是一声‘哎呀’,显然再挨了一下‘暴栗’。

老驴旁边立着的一个鬓角微霜的大汉收回了手,整个人又归于沉寂,严峻的脸,挺正的腰脊粗壮的臂膀,明眼人见了便知是不俗之人。

如若不是他一边腋下夹拄着一根拐杖,或许会让人以为他亦是这眼前巡礼而过的,诸军军中精锐的一员了。

“回去加练,再挑三百桶水”

“啊——不要啊——”

大汉不带一丝感情波动地说出让小少年哀嚎不断的话,而那羊角小女童在驴背上荡着秀足捂着小嘴‘嗤嗤’偷笑,发辫上的铃铛再再脆啼起来。

三军之中,武无羡于此时经过,闭目养神的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抬了下头,复又沉寂,随着军潮,涌向重楼。

待三王子武不羡带着身后十几位同登重楼者经过,以及可见最后押尾的前来送别的武国大王子武不孤、二王子武不忧,与二人所率的子龙军,及其余送行人走过之后,重楼外武王宫的朱红宫门,三百年不朽宫门,‘呜呜~’一声悠长太息,打将开来。

十多位登重楼者以武不羡为首,沿大红飞金鸟纹长毯登上宫阶,于宫门处,自开张的宫门外仰视着这百尺重楼,不过数十步间隔。

此一去,十指年岁或许不过武学弥海一隅,对他们来说人生的大悲喜正在其中,人生的大起伏也正在其中。

诸国宾客已然离席,分聚过来,大周定远侯姬师古携众而来,梁、襄、燕三国使臣紧随其后,从次则是其余小邦小国之众了。

“三王子此去,若干年后,又是一个武侯武无疆啊……”

姬师古近前后,驻足看着着面具的武不羡,顿有所思而感叹道。

“若是如此,不羡幸不辱命”

武不羡稍一前倾双手执礼,只几思时间过去,身体便复挺立。

“呵,三王子年仅十二,便至昂藏境,未来造诣,或许远逾贵祖,

吾虽非武国之人,但也愿见此光景,

更愿有生之年,可见这大周天下之人,能再开地天通,以全一睹仙人之貌之夙愿”

宫人于此时送来一盏水酒,武不羡双手于盘中接过,与众国诸侯卿客相执起这盏酒,如此,宫人起舞,又有武人伴舞刀兵。

“武国开国武王之道,不羡定会竭力而为”

武不羡举杯,左袍遮过,扬首饮入喉,饮毕,宫人接过酒盏便退,而舞乐之声又比之先前更甚,似是催人去。

姬师古手一顿,神色却很好地收敛起来,遂也以袖袍遮面,饮酒作礼。

与大周诸封国卿贵寒暄完罢,声乐再进一层,亦如向中天走渡之日,逐渐便要达到顶峰。

众人也皆退去,宫门外的坦荡门庭,也就剩武不羡一人了——其余身份不高者自然也不可能靠得太近。

未几,当影子渐短时分,大王子武不孤与二王子武不忧联袂而来,也就要到分别的时候了。

“大兄,二兄……”

武不羡对两位兄长分别行了礼。

“不羡,大兄知道这是你的决定,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希望你能及早修成武道,走出这重楼”

武不孤拿住武不羡的手腕,郑重地晃了晃。

“父王已按天子之命,发兵去平此次南均之乱,不能来与三弟送别了”

武不忧同是牵着武不羡的手,兄弟三人手牵着手,兄弟之谊也尽在其中了。

“不,周天子既已亲诏,父王也需应诏,怎能因我而迟疑,这并非为人子之道,

何况我虽然愿循先祖走过的路登这重楼,但到底还是在武国,在御京,在这武王宫内,

何谈分别,又怎能作女子姿态,戚戚不忍离呢?!”

大王子武不孤豪迈一笑,

“正是此理,不忧多虑了”

武不忧有些拘谨地摸了摸后脖,“不羡自小懂事,但年岁还小,不曾与父王别离,短时还好,只怕久了会想念”

“虽然父王、你我不能陪着不羡,但这重楼里,还有王叔呢,

若是王叔知道武国出了不羡这么个天纵奇才,不知有多高兴,

王叔未入重楼前对喜好武学的后辈便是百般照料,不羡去到,更会多番指点才是,不忧你担心过头了……

还是说你现在依然是舍不得不羡,想劝他不登这重楼了?”

“我虽不喜武事,但也知不羡登这重楼已是天下人尽知之事了,

此时若是不羡半途而废,对不羡声名何其不利,

若还是因我劝说的,待父王回来,怕不是得被那些将军们轮番责难”

武不忧登时愁眉苦脸起来。

“大兄二兄,登重楼乃是不羡所志,莫说大兄二兄,就连父王来也不能拦我,

不羡愿效先祖之法,十一年不行,那便二十年,终有一日,不羡定会再开地天通,见见那天门中人!”

“……”

“不羡,若不是不忧选修文事,我必然也会与你一起登这重楼”

武不孤神色带着遗憾,似是心有不甘。

可武王三子,二王子既修文事,与王位大概从此无缘;尔今三王子登重楼,十年二十年不出,王位也就此远离了,到最后这王位,也便落到了武不孤的肩上,是故兄弟三人才能如此和睦,兄弟阋墙之事自然也就不会在武国王室里发生了。

“大兄已是指占境的人了,不日便可踏入结印境,且不论重楼里还是重楼外,只要不废勤学,武学造诣也必定不会输于我的;

而大兄将制东山,二兄也辖镇南关,不羡也不愿驻足不前,将来定不会被二位兄长远抛在身后”

武不羡宽慰武不孤,又看了眼武不忧,心目中的坚定不言而喻,早已是有意离开了……

“不羡,母妃那里……我会记着带上你的份的”

武不忧两眼已经模糊,只是没有让泪流出眼眶。

“我也是”

武不孤重重点了点头。

“不羡不孝,往后多年无法去见母妃了,还请大兄二兄在母妃面前告一声罪……”

“会的……我们会的……”

武不孤有些哽咽答应下来。

“母妃……若见了不羡如今,应当也会满怀欣慰的”

武不忧拍了拍武不羡的肩,正要开口再说点儿什么……

一阵密集鼓点,羯角声长歌九天,日上中天之时,重楼门开,这场大典便临近尾声了,武不羡也要‘启程’了。

“咳咳……不羡……”

已走入宫门的武不羡回头。

“嗯?”

武不羡不知大兄在登楼在即之时唤他何意,虽不愠怒,但也是满心疑惑。

武不孤似是迟疑或是难以启齿,但想而又想之后,还是说了出口,

“小舞与你自出生时便订下了婚约,及早回来,莫要让她等久了……”

到底是到了最后,武不孤还是有些不舍,只是听在武不羡的耳中,反倒是打趣意味更多。

武不忧还怪道他这文人对分别矫情,没成想这两武人矫情起来这般别扭,也更生趣,顿时忍俊不禁,笑得引人注目,泪也顺势落下,只是在他人看来或许是笑出的泪罢。

武不孤这‘罪魁祸首’也没有‘始作俑者’的自觉,也跟着畅怀大笑起来,到底没有把难言之意表现出来。

只是武不羡被他们两人这么调笑,哪有他们这‘事不关己’的洒脱,何况是对一个年方十二的少年说那成亲之事,还能有比这更让少年羞赧之事吗?

武不羡听罢鲜有不讲礼仪地回头,逃也似的往那重楼楼门快步赶去,不知其中事的人还以为他是如何‘一心向学’,知道的两人相视一眼,却笑得更欢了。

只是笑声最后,在武不羡的身影隐入那重楼之后,便如一个句读顿停,武不孤与武不忧二人脸上的笑意,也随着武不羡身影的消失而逐渐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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