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座下妻

白茫茫山间天地,如针毡般的冷衫树枯林立,三千余人马在此中穿行,走过长长一串链状足迹。

行军已逾两日,然而所经距离不到行程六分之一,今年的夏秋两季甚是干旱炎热,大周数个北境国家都遭了旱灾,而南方则是山洪河涝多发。

也就中周襄南武北这些区域受波及不大,但整个天下的年景皆不太佳。

自初雪过后,风雨霜雪也不再含蓄,积聚了数年的劲儿于今冬三月一并发作,才令这早冬行军也如此艰难。

“偏将军有令,命各部什长约束属下,到达前方驿司后先行休整一晚,再行出发”

一军侯走马于松散行军队列中,每经一什便大声布告,队列中不时传来答诺声。

“大家别分散,凑近一些也能取取暖,到此地驿司后,有了庇护,便不怕晚间凛冽寒风了”

武小武是点兵出发行军时被临时任命为什长的,相熟人中同为什长的还有张毅、以及已经取正名为罗宪的罗小胖,各自暂时掌管着手底下二十人。

得了军侯传下的令,各个百夫都开始约束部下人马,聚集在一块,道路也窄,全军只能排成长长几条人马军列,穿行在这山间雪泞中。

呼出一口白气,罗宪掸去冬毡帽上积雪,牵着坐骑,凑近到武小武身边,与他谈话。

“哪年冬天有这么冷过啊,偏偏被俺…我们碰上了”

罗宪自从取了正名后,便决定要对得起这个好名,往常的粗鄙习惯尽量去改,现在算是初见成效。

“去年秋收时候,国相便下达各郡县要修缮水利,谨防旱灾洪涝,

村里的翻车渡槽水龙什么的,还是我们忙碌一两个月,才都开沟装接到挨家挨户的呢,

依现在的情况,只能说国相他老人家谨慎细心,深谋远虑,今冬武国各地受灾害也轻”

武小武答道。

“你这是答非所问”

罗宪扬眉,瞪了瞪眼睛。

“我这是直指根源,还有,同为临时什长,我也不是你手底下的兵,再瞪我小心我扁你”

武小武冲他亮了亮拳头,警告一番。

罗宪没接,忽而又问。

“你知道下个驿司离这多远么?

我的黑旋风好久没吃到好草料了”

罗宪这又动作温柔地替他牵着的那匹黑马扫去鞍背上的积雪,再抚摸着它的马鬃。

“得了吧,这雪冬哪来的新鲜好草料,武国也就南边几座城有,但怎样也轮不到你的座下妻”

武小武见罗宪那没出息的样儿,开口刺激道。

“什……什么‘座下妻’,武小武你怎么说话的,咋这么膈应人”

罗宪语带微怒,就要与武小武理论。

不知哪个浑人曾说过‘军中马为座下妻’[1]这话,又有人称坐骑为‘爱驹’,是故便流传下来了,武小武这样调侃罗宪也算有出据。

“才分配到手几天,开始是会这样的,且能与战马培养感情,若是能心意相通,杀敌建功也事半功倍,

小武你不妨也这样试试”

张毅的什员走在前方,见武小武与人聊天,这行军途中无趣,便放缓速度落到部属末尾,也好凑过来与他们谈话。

“我自然是有,但没小胖他这么矫情,生怕委屈了似的,那动作那眼神,腻歪到家了”

武小武摊手道。

“不准叫俺……我小名,我现在正儿八经的叫罗宪,多好的名儿!

还有,你不也替战马扫雪?!你怎的不说说自个儿”

罗宪一看武小武那匹枣红马通身不沾雪,就知道他又‘偷跑’了,还是默不作声的那种,罗宪他平生最恨这种人前人后不一的了。

“嗐,你不懂,它身上若是积了点儿雪,头就凑过来撞我胳膊,我这是被逼无奈”

“挺好的,你看雪风就不这样,次次给它刷洗都不给个好表情,偏着头就不看我,草都比我得它喜欢”

张毅感叹道。

“毅哥儿,你家雪风的马尾咋这么好看?”

如今正名是李乾的李小宝,看着张毅那匹通体雪白的战马羡慕得紧,又见雪风走动的仪态甚善,时不时摇摆的马尾也那样顺柔好看,便出口问道。

“雪风是打小陪着我长大的,在府邸里,我成日亲自好水好料好伺候,现在它是轻易离不得我,便把它带来了,

只是它现在受不了别个儿的粗鲁动作,马鬃马尾马身都只能由我自己时时修剪刷洗,我也不想的”

张毅听有人夸他的雪风好看,故作烦恼实则不无得意地说道。

这是则有一人,语带幽怨,抑或不忿之感出口针砭他们……

“四个人,还当着别人家‘座下妻’的面儿,呸,不要脸。

我都偷摸摸的。

太不要脸了,太不要脸了,

呸!

或者你们收敛一下,收敛下饶不了您多少时间,

到了南关骏马坐骑多得是,还当着别人家的面,

恶心,呸,真恶心呐——”

赵安淮看着几人越看越来气,这是交谈培养战马心得吗?这都是赤裸裸的炫耀‘秀恩爱’,无端就被膈应到了。

何况武小武张毅罗宪他们的战马可都是公马,虽然没被骟过,但于他而言,怎样好说培养感情的话,不稍细思细想就犯腻歪不是?!

“你才恶心,分明是你家黄马不得你喜欢,所以眼红我们,你看着吧,迟早被你家小黄一脚蹬沟沟里去”

张兴平笑骂一句,然后就不搭理气急败坏的赵安淮。

张兴平,清河村少年,卖二两猪头肉的张伯伯家的长子,与武小武他们为同期武国入伍应征兵员七人中的一员。

同是如此的还有之前不曾具名的王伯道、王仲明、李巡守三人,他们虽在武小武这一什中,但在队列里面不好出来,只是跟其余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前边几人互相讨骂。

前些几个日子,由于风雪不比如今这样势大,这十几个大比时就互相认识的少年,可都是在野外冻夜并肩倚背而眠,关系也都熟络起来,开得了荤话骂得了鸟人,总之是到了可以互损的地步了,所以互相调骂也无妨。

“雪势若是再加大,不知还要这样步行多久才能到边关,走走停停的,游不成游,赏也不是赏,

好像往年这种时候,两日多足够我们打马走过一半路程了”

李慕有话说。

“年年近似,所以总会有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不然国祚绵延千年的大齐也不会灭亡了”

张释则回应道。

“也不过是行军难些,你们要想想,在路上挨点风雪还能忍,万一去到边关分派到什么悲催职位上,你们哭还来不及呢”

武小武则如是说道。

“确实,行军是难,但也好过定山侯于将军每日换着不同法子的操练”

赵安淮补充说。

“实际上不用太担心,去到边关,一开始我们这些新兵,最多也像现在这样被分派为什长,做事小心点儿,出了事也担不了什么重大的责,

再来就是普通兵员,会有人来挑拣的,或是弓弩手或是长枪兵,最背的也就盾刀兵,

没有战事便无事发生,有战事我们也不会立马就到第一线去,不用过度慌张”

张毅一番宽慰,其实这些话李乾他们又不是没想到过,但总归在战事二字面前,不轻浮,待之严肃些为好。

“毅哥儿来时,家中长辈可说对这三两年有安排?”

赵安津则一脸好奇地问。

“哪里有,不都得从最底下摸爬滚打上去,爬不上去说不得连家门都不让进了”

张毅苦笑,一脸无奈。

“嘿嘿,你爹说不得还得打断你的腿,骂说他堂堂一个大将军,生的儿子连混个杂号将军都不成”

李陵调侃张毅道。

“差不多得了,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还是你家大人标准低,可虽是口头上说无事就好,但心里可不知怎么想的”

张毅反是回答道。

“武哥儿志向如何?”

张毅回头问武小武。

“将军,最低也得是个杂号将军”

武小武志在必得,说好了做个领着千军万马的,就是得做成那能带千军万马的将军。

“武哥儿才十四,数月下品入中品,止一年再入上品,现在离昂藏也不远,按这进境速度,到时候不得是个少年将军?!”

赵安淮心中一计算,杂号将军于武小武而言,好似也不难达成。

“不然对不起老秦费心教授下来的东西,那许许多多的战阵战法,不也成无用之物了?!”

武小武脑海中映想起老秦的脸,心下确实觉得如此才能不辜负。

“我以后也得是个将军才成”

罗宪说得大声,倒把其余人的目光都引过来了。

“他跟猱一个德性,说什么也要跟小武哥争一争,

说明以前小武哥还是留了情没下重手,不然哪里会由着他这样白日做梦”

李乾似讽似笑,总之是与罗宪不对付,历史遗留问题了。

“猱如今可是个公认的‘将军’,军中不论相熟不相熟的,谁不得喊过几句‘猱将军威武’的话”

一说到猱,近来它可谓春风得意,仗着上品道行到处抢食儿,这支新军除偏将军以及三个千夫以外少有能治得住它的,甚至偏将军自个儿都遭过它的抢。

那些少年新兵员觉得军旅无聊,突然来了这么个混不吝的,不嫌事大,又爱看戏起哄,最喜欢这些令那些军中大人难堪的混账角色。

也不知谁带起的头,一句:“猱将军威武!”,本是清河村少年郎们的戏言,却好像成了满营人的共识,孰可奈何?

现在它是走到哪儿就有‘供奉’,那些军侯夫长见它有趣,也时有分些野果吃食与它,更助长了它的嚣张气焰。

毕竟在灵兽族群中,也只有地位低的才会‘讨好’般地向地位高的‘进贡’,它如此想也是当然自然的。

坐骑驮着新重刀,它原先的那柄石制重刀,听说是被定山侯于纵玄一时好奇耍裂开了,然后才过意不去,着工匠费了好些功夫才打造了这把铁制新重刀,不知耗去了于纵玄多少俸禄。

猱得了这新重刀可是心爱得很,连武小武都不怎么给碰。

当然,身为灵兽并没有什么‘座下妻’或者对坐骑的关爱观念,在其眼里只是被它驾驭住的低等兽类罢了。

所以便让马匹来驮刀,它则学着武小武他们用两足来走,身上衣服与鞋靴俱全,不计较外形的情况下,除了不会说话基本与人无异了。

“话说猱真的能够跟我们一样么?”

赵安淮看了走路都显得趾高气昂的猱一眼,然后向武小武他们试问一句。

“将军们可都是把它当人看的,现在倒是跟人越来越没差别了,真当做人类对待又有何不可?”

武小武觉得这算不上什么问题,能通人言,遵人行,守人规,又一起生活了两年有余,或许早就无法以寻常兽类视之了。

“这几日同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过好几宿夜,也守过好几宿夜,经历过军旅之苦,还称不上‘袍泽’二字?

若是真把它当畜生抑或动物来看,于情于理也不太好罢?”

李慕却说。

“你们说话可得注意些,猱将军可听得明明白白的,

何况人家可能还是未来的灵兽王,与一将军作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以它的身份和地位还能与你们顽到一块,已经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了”

李乾半开玩笑半揭过,众人听了皆是一笑,刚要出口说些什么,武小武却以几句话,就让他们细思起来了。

“其实当你们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把猱摆到几乎与你们同等的位置上了,

也没必要非要有个答案,现在这样也无妨,固然可说他是他,我是我,彼此独立但又有联系,总归分理不清的”

武小武说完,拿起腰间水囊,喝下一口微温水,这时猱也学着他的动作,解下水囊即饮,众人再看,实属别无二致,也便再也不谈。

注[1]:座下妻,一则为表示古代军旅中人对称心坐骑的爱称,由于古代军旅每有战事不得陪伴家人,又时常与坐骑寸步不离,便以心爱妻子比喻;

第二种解释则比较邪恶,是说胡蛮或者西方有一传说,在军旅或行船辛苦而难发泄时,便有与羊或马交尾的跨种族行径。

本文取首义,不谈第二种意思,且只是一种传说,或谣或真不可知,诸君若是有胡乱联想的,一概罚去面壁手冲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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