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陆青天

丁县长有点纳闷。

韩家四叔也有点愣。

一见这位陆长官现身,知道点底细的人,都摩拳擦掌眼珠子瞪大了些,脖子伸更长了些,脚步往前凑的更近了些。这位是谁?汉沽陆家的二少爷啊!啧啧啧,这回更有好戏看了!

谁都认定这位陆长官是要来砸场子的,最起码也要在那个小寡妇眼前头转上两圈,让她好生瞧瞧:今个自己高官厚爵,你却是死了老公又死了婆婆,听说在上海的生意也犯了冲,黄的差不多了。

再叫你当初勾三搭四的朝秦暮楚,遭报应了吧?

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位陆长官在县长陪同下到了韩宅,除了恭恭敬敬给老夫人拜了三拜,剩下的就是坐下一个劲地喝茶了。大家伙握拳瞪眼的都想从他和那披麻戴孝的小寡妇身上瞧出点子啥曲折出来,却是两个人谁都不瞧谁,小寡妇一脸肃穆,陆长官则一脸恬淡的认真品着茶水,怎么也不像是要翻旧账的模样。

而且,终于等到这位大官开口,怎么好不好却瞄准韩四爷了?

韩家四叔有点惶恐,摸不太清楚这位长官的路数。

一开始他也以为这位是来砸场子的,俯瞰下这水性杨花女人的下场。本还想着也瞧瞧热闹,谁知道一上来就被劈头盖脸提溜了出来。

他心有踯躅,拿不住对方意图,只好拱腰拱手的尽量托出一副恭敬模样:“犬子不才,本来是要教书的,正好有熟人介绍……这才进得退恤会。”

又陪了一脸笑问:“长官您……”

他本来想问长官您竟认得犬子么,又觉得不大可能。就见陆安指尖轻弹着茶杯,一脸温和浅笑:“我还听闻韩四爷花费不菲,前后共使出了5000多钱,行贿了三个政府公务员,这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这事,当真不当真?”

“……”

韩家四叔面色微变,终于开始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

丁县长心中一凛,这5000钱不是个小数目,特别是这位爷方才口里明明白白说了“行贿”二字,这贿赂政府官员……

果然,面前这位正笑的春风拂面的陆长官,很快就善解人意的普法开了:“韩四爷莫怕,其实根据中华民国刑法,行贿未必有罪,还要根据行贿人的具体情形才能确定行为性质。最高法院“十五年上字第1930号”判例要旨曾指出,如果行贿人行贿是由于公务人员恐吓,而非由于行贿人主动,则便不能定为行贿罪。”

陆长官解释完这一句,重新端起盖杯,揭开杯盖,轻轻吹着茶碗里的热气,又认真品起茶来。

临了又贴心的加了一句:“如是那三个政府官员向韩四爷索要钱财,韩四爷不得已而为之,那就不用担心了么。”

周围这么多人,皆一片静寂无声,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大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是来砸韩家的场子的么,怎么不去嘲笑那小寡妇,倒楸起韩四爷不放来了?

而且听那意思,韩家四叔这是……有罪?

毕竟是他要塞自己儿子进那政府衙门,万没有人家哭着喊着非他儿子不要的道理。

韩四爷脸色苍白,两股发颤,踉跄向后退了一步,一个没站稳,脚后跟踏空,差点摔了一跤。跟前是今个和他一起来的三叔,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四仰八叉。

前方陆安瞧见这一对狼狈扶持的兄弟俩,顿时笑逐颜开:“吆,韩三爷!”

韩家三叔肩膀一哆嗦!

韩三爷是个稳重人,不像韩四爷那样爱声势夺人,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话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在韩家四个兄弟里,是最内秀的一位。现下被前面的陆安一眼给盯上了,忍不住一缩脖子,终于还是堆出满脸笑来:“是,韩三劳陆长官惦记了。”

“不劳。”陆安眯起眼睛,略微偏着头,微笑的望着他,“听说韩三爷这些年倒腾古董,赚了不少钱啊?”

韩三爷不像弟弟那么笨,板正的脸上挤出几丝苦笑:“小、小生意,也就是为了养家糊口……”

“韩三爷谦虚了,”陆安一直在微笑,笑容却实在有种难以捉摸的阴森,“听说韩三爷因为倒腾古董,不少天津卫的政府官员和军政要员都当过韩三爷的座上宾。今年开春天津国民军事训练委员会一项建筑工程招标,就是韩三爷不辞辛劳给牵的线,听说那最后中标的楠记营造厂,老板李天青也是韩三爷熟人呢!”

这样的呵气成霜的冷天里,韩家三爷额头上全是汗,脸色青白,再也没有了方才一问三不知的温吞相:“我……我就是得了消息,好心帮李老板个忙……大家都是朋友嘛,呵呵。”

人勉强呵呵笑着,边拿袖子不停的擦着一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

陆安也跟着他一块“呵呵”两句:“那中尉军需薛成超,想必和韩三爷也是至交了,否则,又怎会把公家的招标消息透露给三叔你呢?”

韩三爷浑身冒汗,脊背发凉,惊惧的瞧着上那位轻描淡写又抿过一口茶,口吻淡淡:“这事最后,李天青以两万一千三百四十余元中标,事后,薛成超从中取利3000钱,韩三爷您居中牵线则受益2000钱,啧啧啧”

男人一个劲地摇头嗟叹:“实在是生财有道呢!”

陆长官放下一直捏在手中的茶碗,第二次郑重进行普法:“而根据《中华民国刑法》第30条第一款的规定:‘帮助他人实行犯罪行为者,为帮助犯。’第二款规定:‘帮助犯之处罚,得按正犯之刑减轻之。’韩三爷你帮助促成薛成超受贿,自己也得了益处,已经不是帮助犯这么简单的事了。”

韩三爷顿时悾悾悾的弯腰大咳了一阵,咳的肩膀直哆嗦,身边的四爷一副灰敗脸色,僵的连扶一把自己兄长都做不到了。

目光从浓密簇拥的睫毛射出,陆安平静的望着他俩:“兄弟俩一个行贿,一个受贿……”

他扭头冲丁县长莞尔一笑:“丁县长,咱们宁河县还是真是人才辈出啊。”

丁县长从方才就已经坐不住了,浑身战战,手心里擦汗的帕子都要能拧出来水来,硕大的屁股虚虚的抬起在椅面上,崩的裤子的布料都锃出了亮光:“下、下官不才,一、一定叫人好好彻查……”

“丁县长说的这叫什么话,”陆安指尖敲着桌面,好心宽慰,“他们一个行贿的是北京的官,一个是受贿的天津卫的商家,丁县长是我们宁河的父母官,这两个实在是鞭长莫及。”

“是,是,是”丁县长拿早就湿透的帕子按着额头的汗,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有如释重负的庆幸,更还有不敢掉以轻心的忐忑。

围观人群就跟吃了哑炮似的,个个都在寻思,难道这陆长官今个巴巴的跑来韩宅,只是来当一回青天的?

“不过……”陆安叹了口气,怅惘道,“林凉是我儿时挚友,更是我一生知己,陆某以前也曾受韩老夫人教诲。今日前来,也只不过是为了送老夫人最后一程罢了,又哪里有闲心去操心这些搬不上台面的小案子?况且三爷四爷俱是林凉的本家长辈,要我说,他们二位犯的这档子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得收监个三、四年,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交些罚款,破财免灾罢了。”

丁县长擦汗的胖手都顿了顿,毛?毛个意思?

他把人家韩家这三爷四爷二位敲山震虎了一通,现在说不……不计较了?

不,他也没说不计较……

韩家三叔四叔却像逮到根救命稻草般,激动连连,忙俱躬身不停作揖:“小的都是一时糊涂,实在是,无心之失……”

“是吗?”陆安不禁一笑。

“方才进门时,好像听到韩四爷在说什么油坊?”他一脸诚挚的问,最后脸转向丁县长,“丁县长,这按照咱们民国土地法,自民国三年土地法修订后,宅地实行权利登记制,给宅地所有者发给权利证明书,这是作为权利人享有土地权利的唯一凭证。我记得咱们宁河县志中记载,在权利登记制后,曾对宁河县内所有宅地进行过重新登记。这韩四爷说的那个油坊所在地,当时一定也是确定过所有人,并颁发过证书的,这底子肯定在县衙档案库中有所存留吧?”

他微笑:“只要找到这个,土地权属问题想必是不会再有争议的,证明书上写的谁是户主,那谁便是户主。”

宁县长心中有数,民国三年啊,也不过才十五六年前,那个时候油坊早已变作韩家广昌的染坊,证明书上自然写的是韩老太爷的名字。于是握拳信誓旦旦:“是!我这就叫人去查!”

陆安端茶:“有劳宁县长。林凉去的早,老夫人现也撒手,韩夫人一介女子,身边还有稚子,陆某委实不忍心看这一家人在这等日子里为这些陈年琐事伤了和气,这才有此一求。”

丁县长捣蒜样的频频点头中,心头也一一跳一跳的,……方才陆长官说林凉是他一生知己……亲娘老子内,难道韩老板和陆长官还真是金兰之交?否则,他怎会肯出手来接韩家这一堆烂摊子的事?!

那边韩家四叔正一脸惊慌讪色,龟速向前,朝一直站在一旁都不曾吭过声的陈芃儿嗫嚅道:“侄、侄媳妇,油、油坊那事……这么多年了,大、大哥当年待我不薄,我也不能寡义了,这事——”

韩四爷一眼瞥见陆安正捏了茶碗,好整以暇的笑微微的看着他,后心登时一凉,当下心一横,大声道:“就,就当我从没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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