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赴宴

陈芃儿在疾驶的车中透过车窗望向天空。

已是深秋时分,在这远离城市的城郊山野,盘山公路两旁的银杏树皆已变作金色,笔直的树干直指向傍晚的天空,几缕流云丝丝缕缕伴着西边升腾的晚霞,尤显空旷且悠远。

而秋末的黄昏似乎来得总是很快,汽车才拐了两个弯道,太阳就落进了西山。

车也行至目的地,一片开阔的山中平台处,抬头便是这红山中的别宫——赵家别墅,触目一片灯火通明,富丽堂皇。

陈芃儿捂着颈间的狐裘披肩,握着亦岩的手,下的车来——山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萦绕在四周的白色雾气,她恍惚听得见一阵高飞的云雀叫声,再细细聆听,那鸣叫却似乎又被纷纷抵达赴宴宾客的人声鼎沸,给尽数淹没了去。

她站定了,朝正前方的门厅看去,那里灯火明亮,宾客们无不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视线转迂回来,亦岩就立在她旁侧,穿着笔挺的洋服,头发拿头油往脑后梳的一丝不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尚还有一丝稚气的脸红扑扑的,这么搭眼一看倒的确英气逼人,是个大好青年的样子,一点都不比门口那些宾客们差去哪里。

她伸手摸了摸他崭新挺括的衬衫领子:“紧张吗?”

那孩子深深吸了几口气,语声和眼神一样坚定:“不。”

陈芃儿赞赏的冲他一笑:“好样的。”

司机阿水垂手站在他们身后:“夫人,我就在门厅守着,有事叫我。”

陈芃儿点点头,抬腕理了下鬓边的发丝,正了正肩上的狐裘,一手挽住亦岩的胳膊,一手拎着珍珠小坤包,脚踩七寸的细高跟鞋,款款向前走去。

这里是位于南京市郊区的红山赵家别墅。

赵家,也就是农商业部部长赵语秋的赵家。

两个月前,她在鬼门关上实打实的闯了一遭,历时十七个小时才生下襄夏。难产和产后大出血损耗了她的身体和精气神,她整整在床上将养了小两个月,才终于养回了一点气力。

而她爬起来要做的第一桩事,便是要上告国民政府,请求为自己恢复个人名誉以及申请广昌复业!

这两个月里,她一直在床上将养,是范西屏带着几个广昌的老人一直在为广昌呼号奔波,四处求告:广昌于民国xx年创立于天津宁河,创始人韩林凉,现家主为韩林凉遗孀陈氏,陈氏乃天津宁河人氏,曾就读于上海中西英文女校,于民国xx年东渡日本求学,两年后归国,从不曾加入日本籍,这日籍一说从何而来?!且“双宫绸”是为广州纱厂生产的布料,绝非日货!但广州纱厂被焚,厂长周适也无辜惨死,广昌被政府撤销登记,饬令停业!广昌作为华资民族工业中的佼佼者,因一时被非人诬陷就蒙此大难!如此冤屈如不能伸张,可是要寒了多少国人工商业者的心!

如此东奔西走,找尽了韩林凉之前一直维持交好的诸多政商两届的“老朋友”,明面上暗地里不知道塞了多少钞票,走了多少后门,却是一朝失势宾客落,这种敏感的时候,根本无人敢来淌这池浑水。就连曾大力褒奖过广昌是为“华商骄傲”的上海工商联以及工商司也表示爱莫能助——撤销广昌在沪在穗登记,勒令广昌停业,是南京“反日运动委员会”一手促成的国民政府令,上海再大,也得遵从上边的“意思”。

不过,花出去的银子毕竟还没都打了水漂,有心人指点:如想为广昌翻盘,还是得去南京!并且让他们去找一个人,说只要这个人牵路,只要肯花钱,说不定有戏!

范西屏和还在卧床休养的陈芃儿商议时,陈芃儿表明态度:只要管用,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

广昌是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允许广昌在名誉上有任何折损!

为此范西屏前前后后一连跑了七八趟南京,在使劲拿钱砸和足够虔诚的态度下,终于将那个所谓的牵路人打动,牵路人也终于指出一条道:农商业部部长赵语秋,只要他肯过问广昌一事,这事就能有七八成的把握!

亦岩手里紧紧捏着两张红色的请帖,这请帖是花了大价钱,牵路人才给他们搞来的——今日赵语秋在红山别墅大设宴席,为庆祝自己的大女儿从德国留学归国,听说这位赵小姐就读于海德堡大学,此次是博士毕业回国,虽是女子,却也足够光耀门楣,给赵语秋脸上大大的贴了一回金!牵路人说赵语秋爱女归来,此下正恰逢他心情大好,只要将两边牵上头,再备份大礼,一切说不定都好商量!

所以,陈芃儿在一下床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赴了南京,来赴这场盛宴。

只可惜本来是范西屏要一同陪同她来赴宴的,范西屏跟随韩林凉多年,不论是生意场上还是官场上,与人打交道分寸皆拿捏的恰到好处,有他在身边,陈芃儿还能多几分底气。只可惜好不好的,范西屏估计是前阵子太过操劳,人都到南京了,却突然犯起了痢疾,陈芃儿体恤他年纪到底大了,留他在旅店好生歇息,自己则带了亦岩,一路上了这红山。

赵家别墅门前,周遭一片纷乱,不住有小轿车来往驶去,不少来客彼此都是熟识,门口遇上了,便纷纷拱手抱拳握手的寒暄一番。

陈芃儿挽着亦岩,就在这样四面八方打招呼的热闹气氛里,一路笔直的走到门厅口,向守门的门房递上了自己的请帖。

进门很顺利,姑侄两个皆轻轻松了一口气,就见一路走进去,先是一个偌大的庭院,中央一汪喷水泉池,头顶星空璀璨,四周人声鼎沸,众宾客们皆自由活动,有的三三两两的就聚在庭院草地的桌椅上侃侃而谈。

再往里走,前方会客厅灯火辉煌,映亮了半边蓝幽幽的夜空——高跟鞋踏上锃亮的大理石地板,殷勤的侍者上前来接过她的狐裘披肩,陈芃儿举目四望,就见两盏巨型吊灯从高高的金色天花板垂下,吊灯上的无数个毛玻璃的圆灯大放光明,墙壁上装饰华丽的壁灯闪光耀目。高大窗台边垂下绛红色的落地帷幕,绿色圆柱中间摆放着一列长条桌,从大厅这一头直到那一头,白桌布上面金、银、玻璃器皿闪闪发光,美酒和西式糕点应有尽有。

衣冠楚楚的人们熙熙攘攘,谈笑甚欢。

亦岩手心里拢着两汪汗,极力克制着不要往裤子上抹,自从他去到上海,迄今虽然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今天这等规格的宴会,来往宾客官盖云集,除了政府要员,便是上层社会的各界大佬,皆是当今国内政商界的名流!如此的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他身在其中,说不慌张,那是假的。

陈芃儿挽在他臂弯中的手,不动声色的捏了把他的胳膊,声音压的很低:“好生瞧瞧刘仲舟在哪里。”

亦岩心口一动,不由自主瞧了眼身边的陈芃儿。

他还从还没见过她这种样子过——一头长发被支翡翠发簪松松绾成一个妩媚的发髻,斜倚在颈间,一袭翠绿锦缎的旗袍,腰身掐的极其合宜,更凸显身材的纤细苗条,一点也瞧不出竟是刚生产过妇人。胸前别着一朵流光溢彩的宝石花胸针,奢华典雅,点缀的恰到好处,衬的她一双眸子,更加晶亮。特别是冲人一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起来,灵动的韵味也顺着这弧度溢了出来,一颦一笑间,只见清雅灵秀,不见丝毫的忐忑之色。

这样落落大方,瞧上去游刃有余的姑姑,无疑传递给了亦岩十二分的勇气,他顿时打起精神,在人群中搜索起刘仲舟来。

刘仲舟,南京工商联合会副主席,亦是南京反日会分会长,也是范西屏数次往返沪京两地,花大价钱找来的“中间人”。

刘仲舟也会参加这个晚宴,介时会为陈芃儿和赵语秋牵上头。

姑侄两个的目光在气氛热烈的宴会厅里不住穿梭,寻找着目标,陈芃儿就觉得亦岩身子一动,半张身子好像瞬间都僵硬了一下。

陈芃儿随着他的目光寻过去:“人找到了?”

“不,是……”

那个名字亦岩没有说出来,她已经看到了来人。

就见在一片衣香鬓影中,一个男人正微侧着身子,身着考究的洋服,斜倚着长桌,手中悠悠哉哉的晃动着红酒杯,正与身边一位衣着雅致的妙龄女郎谈笑风生。

他正在笑,笑的神采奕奕,棱角分明的五官冷俊逼人,乌黑深邃的双眸,在璀璨的灯火下泛着幽深的色泽。他明明在笑,透过人群不经意瞥过来的视线,却幽凉的叫人心头一震!

陈芃儿心中大恸,一股热辣直拥向喉头!

那不是陆安陆子清,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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