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泰州学派汤显祖

郭远死了,脑壳被人一棍子砸裂,死的干脆。出乎他意料,行凶之人竟是同期的师兄弟法智,一个谦和有礼的半大孩子,竟然也与宝严寺的幕后黑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从模糊逐渐清晰,终于能感到踩在某处实地,心里想着这回终于能瞧瞧阴曹地府的模样。

却又有些奇怪,因为来接他的人并非两位,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形。

“是你?”郭远问的有些犹豫。

这人的网巾大氅见过多次,脸却是第一次露。要说有甚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一概没有。总之,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不歪也不癞,普通人长相,组合在一起却相对讨喜些。

郭远纠结了半天,总结出两个字:面善,或许是因为眼袋深的缘故。

“小友,我们又见面了。咦,你的头怎么肿了,撞伤了还是摔坏了?难怪,我说未曾唤你,怎么就自己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梦中人关切道。

“这是哪里,阎王呢?”郭远打断了他。

“混沌之间,无因无果,不入六道,哪儿来的阎王。”那人傲然的声音幽幽响起。

郭远暗喜,听他这么说自己仍命悬一线,或许还有转圜,便惴惴不安的问:“我遭人算计被砸了一棍,不知还没有没救?”

梦中人让他稍安勿躁,开始闭眼冥思,只待片刻便有了结果。

“没救了,已然死透。”说着,他大袖一挥,混沌间显出一方虚影,郭远死后的情形像拉洋片似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从搜查郭远的身体,确认僧寮中的物品,到宝严寺某处后堂的悄悄商议,再到决定将尸体拉去郊野埋了。一幕幕清晰可见,只是未有声音,看得郭远胆寒不已——好可怕的佛窟,只是这窟是骷髅的骷,累累白骨堆砌的!

虚影变幻到一处深井,身躯上裹着草席停在旁边,四周满是坑洼,还有不少坟包。上百年的水杉将坟地围成一圈,杂草长得老高,远远看去并不显眼。

几个僧人抬着郭远往坑里一扔,连口薄棺都未安放就开始填埋。还是其中一个年长的看他可怜,摘了一片泡桐叶遮在郭远脸上,算是补上了告别仪式。

影像到这里就结束了,也许是连梦中人都不愿再刺激郭远,此时的他已经气得咬牙切齿,毕竟能看到自己被下葬,他也算是史上第一人。

“净土不灭,誓不为人!”郭远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也不管旁边是谁,向着自己内心起誓。

“小友,你已经死了。”幸好梦中人及时打消了他的念头。

“是啊,肉身都没了,还怎么惩治这些腌臜畜生。”

“不过你也是个可怜人,都死了两次,每次都死的离奇······”梦中人感叹道,说着说着又提到自己生前境遇,竟一点也停不下来。

故事说的很慢,倒也细致,这次郭远总算是听明白其身世。原本他也是当官的,只是不愿阿附权贵,所以官位一直不大。乞骸归乡后又经常针砭时弊,当地官员对他恨之入骨。有次也是饿极,被设局陷害说是偷了城隍的贡品,一下子关进大牢再也没能出来,竟被狱卒生生饿死了。

“你真是被饿死的?”郭远不解的问。

“倒也不能怪旁人。余有一好,喜欢写话本,又要联系书上刻印,所耗颇多,临老也没能攒下多少财帛。不过,偷吃贡品简直是胡说,是有人故意构陷。”

“唔,也是个可怜人。”

二人似乎找到某种共通之处,却又因为憋闷,气氛有些凝重,一时不知开口说些什么好。

“上次我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问你生擒鳄鱼的诀窍,现在倒可以谈谈。”梦中人没忍住,开口问道。

提到作为现代人的骄傲之处,郭远有些轻描淡写道:“那不算什么,都是些小把戏。”

却又忍不住把自己的得意表现出来,他模仿当时的情形道:“世界上的鳄鱼种类繁多,咱们这里土生土长的叫扬子鳄。最大也不过我捕的那只,超过两米的几乎没有,咱心里有底。但若是让我去捕美洲鳄,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家伙身长过5米,是要死人的!”

梦中人听他几次三番提到域外风物,有些憧憬,“那为何它会一动不动?”

“这就不得不提到些科学原理了。鳄鱼家族是不折不扣的重度近视眼,离得太远就看不清,捕猎时更是如此。我分了两步,鳄鱼是冷血动物体温不恒定,捕捉前先暴晒它让它行动迟缓,再淋水扰乱它的反射神经;第二步,遮蔽它的眼睛使之暂时僵直。”

“这畜生身上有处破绽,嘴巴下咬的时候力度最大,而嘴巴打开时却不如。所以你看它们在泥里休息时都是张开嘴的,这是在随时戒备,毕竟它的反应没有那么快。只要制住它的嘴,就会立刻不敢动弹,因为倚仗没了。”郭远道。

“不太明白。然矣,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梦中人似懂非懂,只能依据郭远的动作和神态作出自己的判断。

“你毕竟生在明朝,不懂也正常。”

这话却像刺激到那人,他插口辩驳道:“大明的士子或许软弱了些,但胸中依然富有四海,庄稼良种、天文历法、火铳铁炮、舰船机械,最不怕的就是新鲜事物,跟匠人学,跟农人学,跟西夷学,何不可学?”

郭远嘴上说不与他争,却还是冒出手机、飞机这些词汇,以为用些后世发明便可震慑对方。梦中人也随口说出几样郭远不知道的物件,应该是来自明朝的发明。

郭远有着对美好生活的描述,而梦中人却倚仗自己的学识和经验,每每阐发都令人印象深刻,二人争执不下。

“人自古就有飞天的梦想,盼望能有缩地成寸的神通,儒者更是希望创造一个物阜民丰,人人守礼的世道,你看最终谁来实现的。”

“《礼记·礼运》篇有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为大同。你所在的世界,同样兵祸连连,贫富不均,种族倾轧。就像北匈奴的后代,盘踞西域的大月氏一族,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阿富汗,这个国家的百姓可曾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又是哪里来的大同之兆?”

“进步往往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些只是泪水,有些却要人命,但在历史的车轮下,人类的共识便是现代科技的进步!”

“你朝有汽车铁路,我在你脑中略略扫过,也不过如此。大明远行有车,靠的是轮子;近处抬轿,靠的是调度协作,五百年过去可有改变?”

“即便再过千年,进步的只是术,而人可曾向前看?”

······

“大明怎么亡的,你在我脑中应该见识了吧。”

“毁于外敌,亡于内乱,若没有献忠、自成之流,必有义士绵延国祚。”

“偷生而已,明朝的读书人就没有一点责任?”

“你——”

“我听人说过,谋国者,以势取、以术图、以法制。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清楚,但这个‘法’字却用的精妙。中华上下四千年被儒家给耽误了,有时或许需要法家的思想来平衡一下。”

“你的意思是政体违和?”

“说到底还是制|度的原因呐~”

提到制|度,场面立刻冷却下来,两个聪明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此时,梦中人提出一个让郭远大感意料的问题。

“如果我说你还有活下来的希望,你会怎样?”

“那当然要尽力争取,哪怕是拼命。”他脱口而出,几乎忘记话中的瑕疵。

梦中人斟酌了片刻,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从袖中掏出一枚铜钱,说道:“小友刚才见过鄙人的本事,我可以让你复生,不过需要赌斗一场。若你赢了,我放你去;你若输了,就得在这儿陪我一辈子,如何?”

“怎个赌法?”

“比正反,五局三胜!”

商议一致后,梦中人让郭远先猜,而他只能挑别人剩下的。衣袍在空中飘逸地一抖,铜钱的两个面飞速转动,又准备地落在掌心。

“正还是反?”

郭远盯着对方,眼神仿佛透过手背直抵掌心,“有字,有字,有字。”

谜底被揭晓,钱上印着“万历通宝”四个字,郭远赢一局。

第二场,梦中人依然是同样的手法,只不过掷钱的手从右边换成左边,郭远决定陈胜追击,依然选择了正面。

这次钱币高高跃起,越过两人头顶,即便有再好的眼力也没法辨认细节。铜钱落在那人左手,不躲不藏,就这样悬在胸前。

“通宝,一定是通宝。”郭远心道。

梦中人笑了,还未打开手就笑了。当他看见铜钱依然和上回一样,脸上未有甚么波动,依然含笑答道:“那么,下面便是第三场了,你可要看好。”

焦灼的气息席卷了郭远,压力反到了他这边。只需再赢一次,他就可以逃出生天,甚至再到人世间去施展拳脚,怎能不紧张?

梦中人又从袖中摸出一枚钱,两枚钱变戏法一般交换,再抛上天。等落到手里后,左右交换,只取其中一枚猜正反,难度再次升级。

“我还选有字的一面。”

打开手掌,郭远的惋惜声已经传来,这次铜钱落在了反面,光溜溜的一个字也没有。

易边再战,同样的剧情再次发生,竟又是反面,郭远差点以为是他动了手脚,却发现刚才的每个动作都被自己盯死,而后梦中人又以虚影重放,想来是不能作假的。

考验生死的决胜局出现了,赛前梦中人将铜钱交给郭远勘验,鉴别其真假以示公平,又是一阵眼花缭乱的抛掷,握住铜钱的手终于稳住,这次究竟是正还是反呢?

“猜了两次正都错了,这次还是赌正面,我就不信运气能···”他还没说完,梦中人的手掌已然展开,托着那枚“万历通宝”赫然暴露在混沌中。

“哈——哈哈,赢了,是我赢了,我能活下去。”郭远兴奋道。

只见眼前的人影却发生了异动,不像上次那样缓缓飘散开,梦中人的身形如星光般点点碎裂,自下而上破损在虚空之中。

“小友,以后记得不要轻信别人,很多东西都是可以变的。”梦中人手中的铜钱也渐渐化作虚影,手未动,字面却反复变幻,一会儿是现出字,一会儿又变成空白。

郭远想问他要去哪里,发生了何事,内心隐隐感到对方的种种不妙,想到上次见面时他的小小承诺,便问道:“你说会告诉我你的名号?”

“不错不错,我为古来人,你是未来人,你且听好!近溪先生是我师,李贽李百泉是吾友,我乃大明显学、阳明右衽之泰州学派——汤显祖是也。”

此时,梦中人的身躯寸寸碎裂,不复存在,只留的一颗头颅:“郭远这孩子应了天时,我却占着地利,直到你出现方为‘人和’。希望泰州学派的一点儒学思想能在这大宋绽放光芒,恢复汉家河山。”

“我的心血《还魂记》就请小友代为执笔,咳咳,丽娘,你的神通我究竟是还······”

最后的光斑也碎裂开,四周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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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坟林,阴土上。赫连勃、剻离等人徒手刨地,其他兄弟行事更加癫狂,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怕惊扰到守夜的人,情状诡异而可怖。

手指擦破流血也不去管,有些更是透过伤口看见骨头的青白之色。郭远的尸身终于被挖出来,大伙儿探了口鼻,皆没有生息,这才绷不住扶尸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小十六却听见哭声里多了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这时往土包上一看,郭远闭着眼睛,手往最近的兄弟身上触碰,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我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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