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人的狗

大周圣乾二十一年,盛夏,江宁。

“小二哥,借问一下,这红秀坊怎么走?”

跑堂的一愣,仔细看了客人一眼。

须眉男子眉目清朗,一身正气,三十多岁正当年风流倜傥,肩头旅包是个走商的模样。

注意到,他用的是一个“借”字,这是商量的口气。

“这位爷!”抹布往肩上一搭,店小二哈下脸,“远客呀!客官住个店?”

“我,找人。”客一脸笑容。

“哟!远处来的可都是找人哪,这吃好了住好了再搜他个一筒子,什么人不好找。”小二熟练的沏着茶水,眉飞色舞。

客瞧着这双电光四射的流眼飞金,从头到脚编排着肥羊的身家,很不舒服。

“也好,就住一宿,这房钱怎么算?”

“三钱银子一天。”

单单这件金丝绣线描边的外袍可也是几十两银,三钱银的待遇是尊客,小二伸出三根手指。

客认真看了小厮一眼,这算是以衣侍人吧!

“劳驾,带个路。”

小二手指微微一张,睨见一片金光,眉眼更溜,扬声吆喝:“掌柜的,二楼上房客一位。”遂又恭声问:“爷贵姓?”

“姓杨。”

“杨爷请随小的这边来,午饭稍后我给您送到房里去。”

“不急,小二哥,我问个地,这红……”

店小二一回头客看见一丝厌恶之色,话不投机半句多,不过你收了我的金,这钱可不是白拿的。

小厮掂量了一下,谨慎言:“如今是刑部陈郎中来接此案,人还没到……”

听着他多说两句的,竟然就这一句?店小二推开一间房门,侧身,“杨爷请!”

酒味冲鼻,豪华待遇是这客房还送个暖床的男宠。

两人站在床跟前打着眼仗:

客:洗干净了再送来可好?

店小二:不干我事,老板安排的。

客:我退货,金子还我。

店小二:莫生气,小的给你换一个。

客微笑:你看着养眼,换你。

男宠一把将店小二拉上自己怀,嚷嚷:来呀来呀!”

客愠:抢食?

店小二使出吃奶力气把那醉鬼背下床来,哈哈陪着笑,“杨爷……稍事休息,小的立刻便来伺候。”

客看醉鬼,小厮急忙解释:“睡错地了。”

技术活不行,还要先灌酒吗?

客摇头笑,没看清脸,不知值得几钱银?当今这世道兴好自荐了么?变化这么大。

巡视房间里陈年老旧的桌椅,揣测着茶壶里会是隔夜的凉茶水,再审视着放在床前的椅子上能不能纤尘不染。

一锭金睡这狗窝,看来物价也在飞涨,客恍惚,店小二踢踏踏跑进来,带进一股小凉风扑在背上,肩头猛地一轻,一个包袱已落入他手,客急转身。

酒味冲鼻而过,是那个男宠,手脚真溜呀,得手就撤,还是没看清脸,客一个虎扑两手疾伸勒住了对方脖颈,只是这一个动作,随着他身体压下,对方那宝贵人头分身一般离开脖颈,软绵绵的抱在了他怀中。

但是接下来一幕,无头身脚下丝毫不停,蹭蹭蹭窜门而出。

“假的!”

这种骗小儿玩意简直笑掉大牙,就算准了柔软的脖颈是从后面攻击的首选。

客失笑,毫不犹豫飘身掠出,飞起一脚将那小偷踢下楼去。

一楼,元戎不耐烦的拿手指敲着柜台,今日就是事多,你看看,一脚真狠,二楼的栏杆都断了,撞断的木屑噼里啪啦落在大堂上。

人……

抬头往上头看时,客应该是正要一跃而下的样子,因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立刻取消了这个念头而施施然沿梯而下。

其实是看到那贼并未离去。

偷儿用利器方才只轻轻一沾便将他的包一分为二盗走一袋,这手脚的利索程度,加上脚底抹油的功夫,客不认为一个普通盗贼有这本事,所以这一脚用的八分力,那小偷也着实跌的狼狈。

唔!打人的满脸笑意下来了,被打的……

哦!躲在我们衙役后面,不愧是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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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戎冲那打人的原谅的笑笑,刚好赶上,你信不信?

客看官差微叹,就不该踢这一脚。

刚一来到这里就被人抢劫而好巧不巧的官差竟然刚好在场?

被人算计了!

这些人包括……

“把东西还我,我放你走。”

什么鸟话?

尊驾可曾弄清楚了你的处境,我们可是有八——个衙役。

为官不就是在广大老百姓面前挺起胸,趾高气昂的做那个护犊的老母鸡……

元戎想吐瓜子壳,没吃,他于是翻转刀尖故意剔剔牙,“那个……这城里可是平静了好些日子了,你是要……”

他慢慢的说:“当众……”然后他又故意停顿了一下,轻声问,“抢吗?”

感觉这个白眼翻得很威武呀——在这里,自然是我这个官说了算,元戎走上一步,气场被压住了,这个打人的怎么长这么高,要对视,必须仰视……对方的表情,怎么,还不耐烦?

客皱了一下眉,温顺的说着:“我之物易于他手,自当要还,不,抢。”本来说的是“不是抢”,话到口边生生给掐掉了一个“是”字。

什么话?文绉绉的听不懂。

不抢?那就行,这么好的态度,想找碴都下不去手。

元戎公事公办的堆出笑脸说:“先生这口音可是远客,敝县制管不力,近日里有一些小是小非,给客商们添了许多不便,先生若无它事,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客看着几米之外拼命揪扯包袱的贼,躲在衙差身后……

我绑的带子,不过也好像禁不住这般蛮横揪扯,客上前一步,一只手掌就按在他胸口前,距离两寸。

“不过......”元戎还剔着牙,有条不紊。

客就看那厮自袋中扯出一截布条扔在一边,将手再伸进去,这官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含糊不清言:“不过这楼是先生,唔阁下你,弄坏的吧?”

楼?

就为了包庇同伙说一个楼?客一个大步从他头顶跨了过去,飞起一脚将那小贼踢翻。

元戎的刀尖还在牙缝上,硌出血来了也未觉,嘛事?咋就过去了?

这是当众,公然,从我们官差身上,不,是头上,跳过去?玩嘛?老鹰抓小鸡?老鹰?一只老鹰,我们这么多个老母鸡,他就“咚”一下飞过去,哦是跳过去,扇着翅膀“唰……”俯冲,“咣”一脚……元戎手忙脚乱喊着:“操家伙!”

客看小贼:满脸油泥,污帽一顶,破衣烂衫有模有样,不过这鞋上黑泥……

我来此两日未下雨,演戏?算计?

……我陪你演,先打了再说。

跟着又是一脚,意料中的踹不中,小贼一个打滚从桌子底下滑过去了,客唇角露了笑意自桌上一跃而过。

小跟班们拉住元戎老大,“先等等,等他们打完了看看再动手。”

看人打架是真精彩,反正不嫌肉疼,掌柜趴在柜台后面地上探着半个头努力小声喊着:“再摔,再摔,多砸几样,全砸了,嘿嘿!”

店小二从他身上探出头来,不忿的说:“这么黑心的砸,赔不起咋整?”

“官府有的是钱,怕啥?”

“你……”

打架的两个人纠缠着,一个失手,小贼“啊呀”一声,那个抢来的包晃悠悠飞过来,店小二一个长空展猿臂赶快抱住,客一个飞刀眼,蹦跶得蛮帅气的,可你别摔跤呀?掌柜才不想垫底急忙躲出去,捞了赃的店小二一个狗抢屎,“你他妈的”粗话张口就来,元戎众人赶快把脸转走一边装作没见。

一下子安静好些了,不打了?店小二探头看看,客看着他,小贼也看着他,两个人都跃跃欲扑。

“我不是故意的。”店小二赶快赔笑脸,元戎拿刀柄敲敲柜面,店小二侧目,这货什么时候站这的?

衙役捻捻指头,朝他勾勾手指,小二傻乎乎的笑:“官爷您叫我?”元戎下巴一点一点的,少说话多做事,东西拿来就得,“这个,这个,我捡,捡的。”

“废话,难道你偷的?”

元戎不耐烦伸手抓包,店小二不舍拉住不放,“里边装的啥?”

元戎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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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笑说:“装个死人……也不干你事。”店小二哦了声,一手扒拉着,那头就伸老长往里面去瞅,掌柜故意哭嚎着:“小本经营,官家要给老汉做这个主啊!”

元戎一哆嗦,你家死人不见你哭这么悲的,这是赤裸裸的黑心商家讹钱手段,该学学。

“那个……”元戎转了一圈才看见客站在哪边,“你二位撒完气舒畅了,可累了人家苦主,这个打架劳民伤财的,该赔多少赔多少,你二位没伤着好,要伤了可不得花钱,咱有事好商量嘛,何必动粗。”元戎觉着手上动来动去特怪的,定睛看看,那店小二都把头钻进包里去了。

“看见个啥了?”

元戎往那后衣领上使劲一拽,看见店小二脑袋出来就是鼻口流血的,“哇!连你也来讹官?”元戎大手一甩,那小子一手还在包里抓出一个东西来,哈哈大笑说着:“看你这小狗咬我。”元戎的脸就绿了,店小二啪啪给那“小狗”两巴掌,擦擦脸上血,然后那“小狗”噗的吐血。

几个衙役都望那“狗”七窍流血染了店小二一手,小子也纳闷啊,我这柔弱的小手掌这也能打出内伤?

提着狗毛拎到眼前看看,左转右转方向,这狗长的忒难看,特别现在血糊糊的龇牙咧嘴的呢!

元戎拔刀出鞘,哦他刀本来就拿在手里,做了个拔的动作。

“看清楚了,拿,拿过来。”这回没用手表示,直接说“拿过来”,小跟班扯扯老大衣角,“两年了,还这么新鲜,怎么做到的?”元戎一口说:“把你头割下来给他试试。”小跟班点点头,“像是还能活。”

“活你个死人头。”

元戎想打人,店小二冒出一句,“这狗咋长的这么像你。”元戎对准目标捋捋发,其实他戴着帽子一丝不乱,把脸伸出去些,“看好了,人头就是这个样子,别看脖子以下,只看下巴以上,唉站着你小子,别想跑。”

他及时吼一声,三个衙役抽刀将见机开溜的小贼堵了回来,元戎继续引导,“所以这个呢,不是狗,是死人脑袋,不会咬人。”

那偷儿可怜兮兮的辩解着“不是我”“没杀人”“抓错人了”。

小跟班就补了他一脚说:“没杀人你跑什么?老子都看见你提着的包袱,里面装着个小孩人头,大庭广众的你提个死人头,你想吓唬谁呀?”

“都是误会!都是误会!”小贼猫着腰往后面退去,哗啦铁链声响,后面那衙役很给力的抖开链子上来锁人。

店小二还抱着那“小狗”傻站着,元戎皱眉,怎么还不开窍,他拿刀背随便碰碰,小子咚的栽在柜台后面,吓晕了。

这还差不多,元戎回头看打架两人,偷儿贼眉鼠眼的说着:“我举报,举报有奖。”

“牢里举报去,不急。”几个人不容分说拿链子就锁,小贼嚎啕大叫:“杨今生杨九鞭哪!杀人越货害人钱财,你杀的别栽在我头上啊!你到是说句话啊!”元戎掏掏耳朵,这个打人的这么镇静,客看着两个衙役把人头重新包回布里,一动不动。

有人拍拍他肩膀说:“杨……今生是吧?杀个人把脑袋挎在身上,嗜好独特,走吧你老兄。”

——

客第一次听到杨今生这个名字,是在五年前,渺无人迹的雪山上突然多了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神釆飞扬的不俗之客,客像看稀奇一般宝贝了这个人两年,也用尽手段玩弄了两年,两年后他割下了这个男人的脸皮,将他鲜血淋漓的身躯冻在冰湖做成了标本,亦如把那些喜爱之物挂在墙上每日观瞻的赏心悦目,他会蹲在冰面上看他,有时他静静躺在那里沉睡,有时水波荡动,他会像游鱼一般舒展四肢,栩栩如生令他着迷。

整整三年时光,客反复回想,想这个叫杨今生的男人带给他关于外界唯一一个信息:红秀坊!小九!铜钱!

红秀坊是什么?

小九是什么?

铜钱……

跟外界断绝了好久的联系,他都忘记了铜钱的作用,男人帮他想了起来。

三年后他戴上杨今生的脸皮,穿上杨今生当年穿过的衣服,沿着杨今生当年上山的路一步一个脚印走了下来,只有一个目的:找红秀坊,找小九,找铜钱。

客说:我是杨今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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