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解忧

只见少年满脸诚挚之色,薛陵婼沉思片刻,对上他温和的眼睛,说出自己一直为之苦恼的事情:

“长辈赐我一物,可对我来说,此物犹如枷锁置身,让我抑郁不平……”

崔原皱眉,为何他总觉得薛娘子好像在透过此事,说着其他的东西。

“《孝经》有云:长辈赐,不可辞,即是长辈所赐,那便必有其道理。”

薛陵婼叹了口气,她也知道是这个理,只是每次被动相亲,参加交际,已经让她疲惫不堪。

不过,这等小事不算什么,她又道出真正让她头疼的另一个问题:“我曾经有一物,极是喜爱,可后来却视它如洪水猛兽,便将它丢弃,可现在却总是又想着它?”

崔原沉吟,被薛娘子打的哑谜给问住,心中纠结一番,按照自己的理解反问道:“那你如今可是后悔了?”

薛陵婼一怔,想起自己让那个人离开的样子,想起那个人咬着牙说让自己不要后悔的样子,一时之间张不开口,良久,才道:“我不后悔,不过是每次想起它,便切齿拊心,夜不能寐罢了。”

崔原看着面前这个嘴硬的小娘子,不由得轻笑:“这便是后悔了?”

薛陵婼低下头,不让他瞧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小声道:“我说过不后悔的,怎么可能会后悔?。”

崔原没听清,问:“什么?”wutu.org 螃蟹小说网

薛陵婼回了神,道“后悔了又能怎么样?”

崔原不加思索:“既是后悔了,那边将它找回来?”

薛陵婼垂眸,不知怀着何种的心情,道:“我把它丢得很远很远,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崔原听着少女略带闷闷的声音,却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道:“《道德经》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薛娘子不必如此忧心,说不定会有后福等着你。”

薛陵婼苦笑,世间不知有多少意难平之事,若都只能用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盖过,那该有多好。

薛娘子好像并没有被自己安慰倒,崔原略微有些苦恼,不知再说也什么,这时,廊子里突然跑过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内侍,匆忙向二人行了个礼,对崔原道:

“我的郎君嘞,您怎么还在这?可急死奴才了!”

崔原诧异:“圣人到了?”

“到了到了……见您不在,正到处找您呢!”

薛陵婼这才注意到,崔原今日穿了件深蓝色的交领对襟大衽,头上端端正正的戴着顶赤金玄武玉冠,是礼服的打扮。

崔原面上露出焦急之色,对薛陵婼歉然一笑,拱手道:“薛娘子,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薛陵婼点点头,微微欠身:“今日之事,多谢崔郎君。”

和崔原告辞后,薛陵婼收敛了情绪,坐到栏杆前,看向御帐方向,帐中,两排宫女与内侍弓背而立,最中间,坐着一位头戴冠冕,身穿通天冠服的男子。

在他旁边,则是一位着青色翟衣的妇人,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也看不清楚脸,但她知道,这二人,是圣人和皇后。

再看看正疾步奔向那边的崔原,她心中便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太液池上的龙舟已经就了位,共八艘龙舟,用八□□分,每舟之上十六人,都是在金吾卫、羽林军和神策军中精心挑选出的相貌英俊、身形健壮的男子,惹眼的很。

池子的两边各竖着三面红色牛皮大鼓,各有三个内侍手持鼓槌站在一旁。

再加上观景台上的上百个帐子,场面极为热闹,薛陵婼自小长在近乎边陲的彭州,还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倒是颇感兴趣,心想,不如回了帐子里同舅母以起观赛也未尝不可。

不料才上了一层台阶,便瞧见了崔梦。

她倚在栏杆上,看着下面,不知在看什么,红色的裙子随风飘起,亭亭玉立,端的是一幅美人赏景图。

薛陵婼玩心大起,制止住她身旁想要朝自己行礼的两个丫鬟,她踮起脚尖,轻轻地向崔梦走去,及至她身后,小丫头还没有发觉。

崔雁目光看向下面,神情带着些许惆怅,丝毫没有平日里的率真开朗。

薛陵婼寻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之间下面亭子里一堆侍从簇拥着一个坐在石凳上的人,是一个年轻男子,在已经进入夏天的如今,居然还裹着厚厚的披风。

薛陵婼心中升起一股子怪异的感觉,这般时节,京城中的一些年轻爱俏的女郎少年们都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这人怎么还穿得这么厚。

压下心中的疑惑,她伸出手,在崔梦左肩轻轻拍了一下。

崔梦回头,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慌乱,急道:“表姐,你吓死我了。”

薛陵婼瞧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笑道:“你怎么在这,阿雁哪去了?”

崔雁撇了撇嘴,回道:“阿雁拉着表哥还在赏花,我便先回来了。”

薛陵婼正欲邀请表妹同自己一起回去,刚张开嘴,尚未说话,还未说话,便听到了一阵阵“哒哒”的脚步声,只瞧见不知打哪来了一群人从拐角处上来。

打头的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被一个宫中内侍打扮的人扶着,正是薛陵婼方才看到的那个穿着厚厚披风的年轻男子。

崔梦忙拽了一下薛陵婼的袖子,拉着她跪下,口中称道:“拜见皇长孙殿下。”

这是皇长孙?

薛陵婼心中一惊,微微抬头看去,只见少年面色苍白,连五官都像是冰雪雕刻的一样,不带一丝生气,唯有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

他的脸颊凹陷,脖子上依稀可以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连露出的手指上的骨节都明显突出,像是骨头上包了一层皮,形销骨立,瘦的可怕

是了,传闻皇长孙殿下自幼便体弱多病,极少出现于人前。

此刻见了真人,薛陵婼才觉得传言没有太真,这位皇长孙,起止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体弱多病能够概括的,隔着这么老远,她都能闻到那股子浓浓的药味,冲的刺鼻。

而且都已经到了夏天,他还穿得那么厚。

她心中暗暗惋惜,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齐铭捂住鼻子,咳了两声,才道:“免礼。”

薛陵婼与崔梦相携起身,齐铭脸上露出笑意:“是姑母吧,不知府上老太君可还安?”

薛陵婼恍然大悟,一个是皇后的侄女,一个是皇后的孙子,这皇长孙可不是要称崔梦为表姑母……只是侄子都要二十了,姑姑才十四,这对姑侄,怎么看怎么滑稽。

崔梦神色染上一丝黯然,低着头道:“我家祖母一切都好,臣女卑微,恐折了福气,不敢当殿下这句姑母。”

齐铭看到小姑娘不悦的神情,又咳了几下,不在意地笑道:“辈分之礼,本应如此,姑母勿怪。”

崔梦眉间出了道褶子,脸色微微发白,声音略带着讽意:“我怎敢怪罪殿下,殿下随意。”

薛陵婼听到这里心中以暗笑不止,忍不住替自家小表妹默哀,哪有女孩子喜欢平白无故的老一个辈分,真是一个木头桩子殿下。

齐铭见崔梦脸色不对,问道:“姑母脸色不好看,可是身子不适,我让人去请太医?”

薛陵婼连忙扶住表妹,只见她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失了几分血色,道:“阿梦可是累了?”

崔梦握住表姐的手,轻轻笑道:“无妨,不过今日太阳大了些,有点热罢了。”

薛陵婼点点头,没有揭穿她满是漏洞的谎话,如今虽已进了五月,但还不至于那么热。

齐铭颔首:“姑母康健,如此我便放心了。”

崔梦的心被一句一句的姑母扎得透透的,眼睛在他的身上转了许久,最后停到他的手上,问道:“殿下怎么拿这个一个竹篓,这竹篓是何物?”

“这是小叔父自松州派人送回来的蛐蛐,给我平日里解个闷。”齐铭说着,将竹楼递给身旁内侍,使人打开给两个小娘子看。

“小叔父言此对蛐蛐颇有灵性,让我特地带出来让它们也观一下今日的龙舟赛,学学斗战之意。”

薛陵婼知道,皇长孙口中的小叔父,便是传说中的七皇子了,她被这个传说中最是纨绔的七皇子的说法给逗笑了,忍不住道:“七殿下倒是真性情。”

不过说完之后,她便后悔了,自己这般随意评论皇族之人,委实不妥,她连忙低下头:“臣女一时言语无状,殿下恕罪。”

齐铭性子见这个小娘子称崔梦为表妹,心知两人交好,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温和地摇了摇头,道:“无妨。”随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身子不好,极少出门,小叔父此举,哪是真想让蛐蛐来看赛龙舟,不过是想让我出来走走罢了。”

薛陵婼哑然,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她本以为皇家人应全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今看来也不全是。

崔梦看着竹篓中的两只蛐蛐,心中对他的怨气已全然消失,只剩下一片苦涩,她最不耐烦这人老是说自己身子不好,药罐子之类的话。

齐铭见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竹篓,不由得好笑:“姑母可是喜欢这对蛐蛐,若是喜欢,那侄儿改日便送到府上去。”

崔梦呐呐地摇摇头,忙摆手:“不,不用了,只是瞧个新鲜罢了。”

齐铭笑着点点头,将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喉中干痒,又是一阵剧烈猛咳。

他身旁服侍着的内侍们见怪不怪,向崔梦告辞,道此地风大,便先带主子回去了。

崔梦自是点头应允,只见那群内侍驾轻就熟的扶着齐铭相御帐方向走去。

薛陵婼看到自家小表妹咬了一下嘴唇,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着远去的背影道:

“殿下,您很好,请不要贬低自己,您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随后她又看到那被人搀扶着的背影猛地一滞,却没有回头……

崔梦目送着人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便听道表姐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她一转头,便看到表姐惊诧却又了然的眼睛,问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要做呢?”

薛陵婼眺向西南方向,那里有她承载着小半辈子回忆的故乡,怅然道:“这大概……便是命中注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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