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建筑大而森严，卫寻脑子麻乱，闪现许多画面。
当初在圣唯亚小镇的三日，她每天都会碰见奇诡的事情，微笑的法门、走廊里怪诞的画、客栈里的父亲……而巴斯坎和纪淮都说了同样的话——进入这里的人，都有欲，都有所求。
她一直知道，父亲的死是她心里的一道坎，她至今都没勇气踏过去。可是这个地方，却在利用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哄骗她留下来。
卫寻神思恍惚地由纪淮拉着她前进，脑子里一面是理智的知道这一切都是陷阱，一面又想自欺欺人，贪恋那种骤然得见亲人的欢喜。
仿佛是给自己最后一次退路，她问：“为什么他要救我呢？那天直接让我留下来不就达成目的了？他为什么要我跑……”让我充满希望……
纪淮叹了口气。
“你……记忆里的父亲，该是一个伟大、勇毅的人吧？所以在幻觉中，他也不可能做出伤害你的事，他知道这里有危险，做出的反应一定是叫你离开。幻想皆由心生。不是他救了你，而是你潜意识里的自救。”
轰……脑海中的天平瞬间倾斜，理智一点点瓦解她的自我欺骗。卫寻盯着自己的鞋尖，压下突然涌现的心酸，觉得有时候自己执拗的坚持，看起来也挺可笑的。
冰凉的指尖被温热的掌心包裹，给她传输源源不断的热量，卫寻红着眼眶，再次看了眼那座建筑。
因为队伍的行进，它已经落到后方，在树木的掩映中，渐次消失在视线内，就像有什么无望偏执的念想，也一并消失在那里。
她说：“我明白了，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前方有嘈杂声传来，卫寻将剩余细碎的思绪抛掷脑后，恢复平静的脸色。
有些残忍的真相，她可以留到日后慢慢消化。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矫情，让两个人都陷入危险的境地。
队伍，走到头了。
眼前出现一道白石台阶，宽约二十米，直直耸耸入高山，穷尽目处，抵达天幕下的内城脚底。上下台阶每隔一段，两边都有卫兵站岗，零散的黑影在台阶上移动，像搓衣板上的污渍，洗刷不掉。
他们身前有两只人脸鹿身的巡卫兵，表情要严肃许多，一个抬起前肢，用细长的指甲尖勾过纪淮手中的银牌，来回打量后，示意他们往旁边走。
旁边有一洞口，同样把守着卫兵。卫寻留意了下，发现按照令牌不同，持牌者走的方向也不同。像银牌会被引进山洞，铜牌则爬身后的台阶。
洞里明亮又宽阔，所有进入的生物都互相保持一段距离，有些会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但卫寻没听懂。
尽头是一扇铝制门，旁边土墙上有上行下行的标志。卫寻觉得这个东西，有些眼熟。
等下行标志停住不动，铝制门从中间往两边打开，卫寻才恍然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
一个简易版电梯。
纪淮和卫寻随着队伍进入电梯。电梯还算大，顶上是白炽灯，将内部空间照的充满冷硬的科技感。
等电梯满员后，门逐渐关上，门外的生物只能乘坐下一班电梯。
卫寻紧靠着纪淮，左斜方是一只一人高的大青虫。通体翠绿肥硕，每节都能压出凸起的虫体，表皮下甚至能见到流动的脓液。偶尔蠕动头部，能一瞥针点大的细眼和猩红的口器。
电梯并不平稳上升，左右移动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虫皮贴上胳膊的粘滞感。
卫寻头皮发麻。突然有种巡卫兵是多么可爱的动物的错觉。
她低着头，使劲往右边缩。
颠簸再次到来，右手边的人拽住她，借着摇晃快走两步，悄无声息地与她对调位子。
卫寻回过神时，纪淮已经来到她的左手边，隔住那只大青虫。以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坚毅的下巴弧线，她内心顿时安定许多。
没过多久，轻微失重感传来，电梯门打开。
宽阔喧闹的街道展现在眼前，他们随着队伍经过安全通道，递交银牌后，边上的小房子内探出一个脑袋，轻快地问：“是C区76和76-B吗？”
卫寻看过去，除了纯黑眼睛和头顶上竖着的两只耳朵，这个生物倒有一张萌萌的脸。
它一跃从窗户里蹦出来，穿着短装和灯笼裤，露出藕节似的手臂和白嫩的腰肢，侧身时能看见它毛茸茸的尾巴。
是一只兔子。
一米五高，腿很长。
它赤脚走过草地，翻过栏杆立到他们面前，眯着眼又问了一遍，“是C区76和76-B吗？”
“是的。”纪淮回答。
它冰冷的表情瞬间褪去，扬起嘴角，负着手在前方一蹦一跳的带路，“跟我走吧，外城的平民，文官等你们很久了。”
卫寻和纪淮依言跟上。
内城和外城很不相同，道路开阔十倍，车水马龙。喧嚣华音沸沸，各异的动物在街上大摇大摆走动，灯光迷离间，都沉浸在纸醉金迷的声色犬马中。
“你们可以叫我莉莉丝小姐，”走在前面的兔子回头瞄了他们一眼，伸出手指了下边上庞大又奇异的建筑们，轻笑着说：“为了后续诸多麻烦，有些事情还是要和你们说明的。”
它开始倒着走，嗓音甜美细腻。
“如你们所见，与寒苦的外城不同，内城繁华极乐。当然，住得也都是大人物……”
他们现在走的街道靠外，右手边是高崖，入目皆是混黑的夜色，依稀可见底下渺如星火的房屋，呼啸的寒风盘旋而上，吹得人面目生冷。
而左边，金碧辉煌的各类城堡如巨兽匍匐，懒散又透着逼人的压迫感。那些堡垒形状不一，或有尖塔，或全然浑圆……像划定的领域，互不侵犯。
“每个行宫内的大人物，都不是你们能够得罪的。”
它摇摇食指，说：“你们既然是为我家大人做事，那外界的人就会自动把你们划到文官门下。若是你们在内城行为不当，过错就会归于寅宫。但不要觉得寅宫会包庇你，哦，你们也能理解的吧……”
它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毕竟是人类平民。”
——生杀予夺，没有人权可言。
卫寻奇异地听懂了它话里的意思，想到纪淮说过的等级分明和动物至上，心里便开始冒冷气。
“至于什么是行为不当，不用我多说吧？”
纪淮表情不变，说：“我们知道。不会乱走动，不多看，不多问。”
莉莉丝闻言，满意地转过身，语调恢复轻松愉快，“懂就行。不过你们也别太有压力，我家大人是内城排得上名号的好说话，从不刻意为难人。你们见了就知道……”
它离开外道，拐入内道。迎面走过两个高大的半人马，上身肌肉发达，五官深邃，轮廓如刀刻般冷硬。
莉莉丝微笑着颌首，原地等待它们过去。
马蹄声渐远，莉莉丝边走边说：“看见它们手腕上的绸带了吗？蓝色代表二级骑士，骑士是内城的主力军，值得我们尊敬。”
它似乎在解释自己行礼的原因，没说几句，它话锋一转，带着上位者微妙的高贵感，“当然，无论几级，无论哪一位。只要是贵族，你们平民，都得行礼。”
卫寻敛下眼眸，对它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脑袋里晃过那两只半人马，想到红房子里的画——画中勒住人类脖子的半人马，手腕上似乎系着的是白色稠带。
还有那座红房子，初时觉得荒诞，现在进入这里、联系纪淮说的话，她觉得那个画廊没数是对此地的记录。
那么，含笑的法门会不会也是真的……？
想到这个可能，她打了个寒颤，感觉后背又浮上了那双盯死的眼睛。
纪淮拉了下她，卫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一扇角门前。
寅宫的外形有点像鸟巢，建筑材料似乎是种玉，纯白均一、光润细滑，内里嵌着光珠，充当照明作用。从外面看，整个巢穴都呈现晶莹剔透的美感。
看着莉莉丝像拉卷帘门一样拉起角门，卫寻有点想笑。
笑得是这角门顶多一米六高，她进去都勉强，更别说一米八多的纪淮……
论恶劣性上面，这只兔子和巡卫兵简直不遑多让。
莉莉丝轻松地进去，在门内觑着一双眼睛，扬起嘴角问：“怎么还不进来？”
卫寻：“就来。”
她头一次觉得，原来要维持面无表情这么困难。
巢里的内部空间有些奇妙。
无数的棱柱遵循轨迹，直插地下，天然分隔成许多独立区域。走着走着，前方会突然有发着光的柱子拦路，或者在斜刺里横生。
如果硬要有种形容，大概就是没缠紧的毛线团，中间有不少空隙，每个空隙都是一个空间。
莉莉丝带着他们靠边走，耳边能听见不少说话声、嬉笑声、谈论声……只是无法判断出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直到莉莉丝在两根相交成X的棱柱前停下，她朝里面恭敬地说：“大人，C区76和76-B已经到了。”
“哦哦，让他们进来吧！”
X下的区域里，空气扭成光影，一帘水幕忽然升起。莉莉丝撇头，让他们直接进去。
卫寻和纪淮对视一眼，沉默地走入水幕。
里面别有洞天。
整个空间呈圆形，满目都是素雅的装修，两边的架子一溜排开，卷轴、书籍、艺术品摆放得齐整。案几上还插着一束小雏菊，十分白净。
中央摞起一堆书山，层层叠叠，疲惫却清脆的嗓音从那处传来。
“啧，真是烦心事没完没了……我要干啥来着？哦哦对……刻章画画……刻章画画……”
一双白玉手毫不客气地扔掉书山上的两本书，伸出白中带一线黑的两只耳朵。
耳朵的主人显然意识到扔掉两本书还不够，于是又扒拉两下，这次终于视野通达。它面带微笑地同来客打招呼，“啊，快坐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