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浮玉是被热醒的。

她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茫然地盯着身上足足四层的被子,将她压得几乎透不过气。

枕边人不知何时离去,将床脚的被子都盖在了她身上。

屋子里烧着上好的细炭,暖意融融将她捂出一身薄汗。

挣开被子下了床,浮玉看见屋中的风炉里燃着烧红的炭火,翻滚的汤药在药盅里喧嚣着,白雾缭绕,苦涩的药味在帐中弥漫。

她最近身体不舒服,这几日都没什么胃口,心口总堵得发闷。将军烦心事很多,故而她不曾告诉他自己的不适。可瓦罐里翻涌沸腾的水声告诉她,那个心眼粗大的男子还是从她日常里窥见了她的不适。

她回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帐,这个时辰,将军到哪里去了?窗外黑黢黢,月亮不甚明朗,她忽然想到什么,走到临窗的罗汉榻上,抽出小几的抽屉,拿出里面的历书,果然看到今日用黑笔划了个圈。

她将历书放回原位,披上厚厚的虎皮斗篷,将帽檐压得低低的,提起风灯走了出去。

冷风呼啸着更刺痛浮玉的耳膜,她在帐外张望了几下,却没看到李奕承的身影。

“将军在哨楼呢。”哨兵探头往营前一望。

高高的哨楼下,数盏火把浓烈燃烧着,投下哨楼简陋的影子,散碎地落在雪地里。

浮玉站在楼下仰头,却只瞧见楼上高悬无光的灯笼,和那个穿着鹤氅坐在楼上的男子。星子的清辉隐约洒在他的身上,他坐在哨楼上,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将军。”浮玉仰头唤他,帽子滑落下去,她的发顿时被雪风吹得散开。

男子闻声低首,蹙眉看向她:“醒了?”

“上面的星星好看吗?”浮玉高声问。

他朝她缓缓眨眼,随即便如一道黑影从哨楼飘落下来。

他的衣袍鼓风,一手揽住浮玉的腰身,她扭过脸埋入他的怀中,便被他带上了哨楼。

高处的寒风更加冷冽,打在脸颊上有刺痛的感觉,浮玉下意识搂住他的劲腰,抬头撞上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晚上不睡觉,怎么跑到这里来吹风?”浮玉将风灯插在墙壁的孔穴里,从袖子里摸出个手炉塞到他掌心,仰着脸问他。

李奕承把她的帽檐拉低,盖住她光洁的额头:“是我吵醒你了吗?”

“你给我被子压多了。”浮玉伸手抱住他,脑袋枕在他肩头:“热。”

“下次不会了。”李奕承嗓音平静,揉了揉她的脑袋,带着些许歉意地说。

“下次你叫我一起,我可以陪你看星星。”她吸了吸鼻子,从他怀里抬头。

李奕承不说话了,薄唇微抿,只用一双眼睛盯着她。

她伸手捧起他的脸,认真地说:“以后你不要撇下我,知道吗?”

男子没有答应她,只是这样近的距离,她的呼吸轻得像风,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睫。

星光淡淡地落在她

身上,她的眉眼浓烈得不像话,或是受到酒气的蛊惑,他靠她越近,亲了下她的额头。

“不会的,浮玉。”

微微的痒意,犹如羽毛一般轻轻擦过她的脸颊,那种痒意却钻到了人的心里去。

浮玉的眼睫轻颤,薄红顺着脸颊蔓延至耳后。

李奕承把鹤氅接下来铺在地上,拉着她坐在楼边。

浮玉脸颊烫得厉害,靠在他的肩头望向穹顶上的星星。

他抓起身侧的酒囊,凑在唇边喝了口,烈酒呛人的气息令他忍不住皱了眉。缓过来之后,他又把酒囊递给身边的人。

浮玉喘着气,她的呼吸化为缕缕白雾,熟悉的恶心感再度袭来,她手抚着心口,将那股恶心感强压下去才接过他的酒囊,抿了一小口。

咽下之后,她握着酒囊,打算再喝一口,斜里忽然伸出只粗粝的手,夺过酒囊:“不舒服喝一小口就行。”

浮玉说:“我酒量很好,喝不醉。”

“我知道。”他笑起来,张扬又爽朗,遥遥指向哨楼所在的南方:“今日是阿翁的生辰,这杯酒就当我们为他老人家贺寿。”

烈酒犹如火焰顺着喉咙往下灼烧着,浮玉扭头看到他脸上恣意的笑容,跟着他的话说下去:“祝他老人家延彼遐龄,仙寿恒昌。”

“是这么说的吗?”她不大确定。

男子掸去肩上积雪,笑声更甚:“是。”

浮玉唇角也被他的笑声勾起笑意。

大雪弥漫,寒雾缭绕,垂落在楼边的衣袍被雪风吹得翻飞如云,雪花斜飞入楼,堆叠在他们的肩头。

通往墓园的小径,昭蘅安安静静地走着,李文简的衣角被雪水打湿,走在泥地上沾染得脏兮兮的。

昭蘅低着头看他袍角的污渍,有些愧疚地说:“你可以不用陪我过来。”

昨夜大雪,今日雪化,乡间小道更添泥泞。

昭蘅双手敛着裙角,泥水浸湿了鞋袜,一双脚都快冻得麻木。

她眼角还有淡淡的水雾,是方才在奶奶坟前说话的时候哭的。出发前,她不止一次提醒自己,这次带殿下来见奶奶,是有很多好消息要告诉她。

她终于给她报仇了,害她身亡的安嫔已经得到应有的惩罚;她现在过得很好,不仅吃饱穿暖,不久以后还将受教于身负盛名的大儒;殿下待她很好,很好很好……

她可以安心地长眠于青山绿水之间。

可她刚刚张口,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好遗憾,还是好遗憾啊。

纵使安嫔死一万次,奶奶也回不来了。

她哭着跟奶奶说了好久的话,请求她的在天之灵保佑李文简健康平安。

山里的雾岚被风吹散,没能将她心中的悲伤吹散。

临近午时,阳光穿透山岚,日头隐约跃出,两人才从墓地离开。

耳边是呼啸风声,李文简抿了抿唇没说话,半晌之后才问她:

“我不来,谁给你擦眼泪?”

昭蘅想起方才在墓地前的事情,耳朵有些发红,她斜眼看他,轻声说:说不定你不来我就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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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李文简步履一顿,回过头看他。

昭蘅摸着腕骨上的藤镯,迎着李文简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我小时候自己摔了跤,爬起来揉揉膝盖就好了,可是在奶奶面前摔了,定是要好好哭一场的。若是跟前没有值得信赖之人,哭都要斟酌再。”

阳光金色的光影里,她青色的衣袖被吹得微荡,长发挽成发髻,珍珠步摇随着发丝晃荡着,浸润在日光里的眼睛澄澈清明。

她这句值得信赖之人,让他唇角挂上了笑意。

“我想让你活得更恣意些。”李文简看向她,状似不经意般,嗓音也极轻。

昭蘅愣愣地望着他,被他触碰的手心微微发热。

“阿翁说你喜欢端庄能干的女子。”她忽然朝他露出一抹笑容。

李文简问她:“端庄能干就不能恣意吗?”

“端庄能干要事事以大局为重,收敛自己的情绪,当然不能过于恣意。”昭蘅有些无奈。

李文简说:“以前我的确喜欢像母后那般沉稳大气的女子,可认识你之后,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些。不用受苦,也不必自苦。”

昭蘅垂下眼睛,盯着他筋骨漂亮的手背,一时无言。

“走累了吗?”李文简行走间踩碎地面上婆娑的松竹树影。

昭蘅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答他:“是有一点。”

山道不好走,马车停在山脚下,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李文简撩起裙角,蹲在她面前:“上来。”

昭蘅看了眼身后跟着的羽林卫,脸微微泛红:“不端庄……”

“又不是没有背过,怕什么?”李文简没有起身的意思。

知道他说的是中秋节她喝醉了的事情,她轻轻咬了下唇,羞赧道:“这不一样。”

“快上来。”李文简不跟她讲道理,催促道。

她眼珠轻轻转了转,这才提起裙摆趴到他的背上。

李文简和昭蘅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散漫耀眼的夕阳余晖倾落于朱红宫墙内,宫内的人来回奔忙,飞羽闻讯像只鸟儿飞奔而出,还离得老远便唤了声:“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他那双眼睛亮着光,明亮得不像话,好像这几日之间,他遇到什么值得欣喜的事情。

“我先回去换衣裳。”昭蘅看出飞羽有事情要禀报,便主动说了句,然后抬头对李文简笑了笑,提起脏兮兮的裙摆,叫莲舟等人跟她一起回寝殿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拐过廊桥,李文简便将飞羽叫去了书房。

几页皱巴巴的宣纸被飞羽颤抖着递到李文简手里,他展开那几张纸,看到上面记录着几笔买卖。

书房内寂静无声,窗棂之外隐约有寒鸟掠过的声音。

“谢侯的账本?”李文简抬眸。

“是。”飞羽说道:“那日我出宫去神机营,察觉到有人跟踪我,于是我故意将他带到无人处,打算将人引出来。引出来后,我才发现,那人竟然是之前在谢侯府上遇见的那个侍卫!”

窗外有雪落下来,寒冷的雪花落满庭院,更衬得雕梁斗拱华贵鲜明。

“他说他是西蛮人,妹妹几年前被任重春害死,所以他一路追查到了京城,发现了京城买卖西蛮奴的生意。这些年他一直蛰伏在谢侯身边,静静等待时机。”飞羽定定地看着坐在书案后的李文简:“他说……知道殿下在找谢侯的账本,愿将此物奉上。”

李文简双指轻抵鼻梁,静默地看着那几张纸片刻:“余下的账本在哪里?”

飞羽看了眼李文简,低声说:“他说,要亲手将账本交给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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