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阿黄

“讨钱和偷盗的入账我都核对过了。”阿康拿出一摞账簿,男子接过出了屋子,仔细的锁了门,院子里把风的汉子迎上来。

“听说主子要来?嘿嘿,俺们是其他据点过来的。以前主子的生意都在附近郊县做,说城里管得严,不方便,最近越做越大,决定发展入城,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汉子自来熟的,将胳膊搭在男子肩膀:“你帮俺们引荐引荐?事成之后少不了你好处!”

“好啊!我送你去见主子。”男子笑笑,手腕翻动,传来噗嗤的闷响。

汉子一愣,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到了小腹里插着的一把匕首,然后咚一声闷响,他就栽在了芦苇荡深处。

这时,其他几个把风的汉子从四面八方跑过来,举起斧头就往男子劈,而男子从尸体小腹拔出匕首,面无表情的迎了上去。

“怎么突然起内讧了?”

房顶偷看的金明微觉得不妙,当她看到绸缎幞头的男子,杀光了把风的汉子,她下意识的想跑。

毕竟死光了,很容易造成死无对证,她和东临的处境就太微妙了。

但是看看脚下的瓦房,想想马上要来的“主子”,她一咬牙,决定暂且不要胡思乱想,至少先看到“主子”的庐山真面目再说。guqi.org 流星小说网

芦苇荡里,男子已经收好匕首,将横七竖八的尸体拢到瓦房旁,擦了擦身上的血,若无其事的走远,去迎接所谓的主子了。

三月春风和煦,金明微浑身如坠冰窟。

如有一条蛇从裤腿钻进来,爬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她明白这是怎样的魔窟了,郑翠最后留给自己的救赎,和留给她的线索,是顺藤摸瓜,揭穿这隐蔽的罪孽。

“畜生……”金明微不可抑制的哆嗦,齿关咯咯响。

她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本应是在父母身边欢笑的年纪,如何被突然之间带来,被硬生生毒哑或致残,被每天殴打吃不饱饭,被强迫学习偷盗和乞讨,最后成为下一个扭曲,冷漠,麻木的“阿康”。

做人是需要资格的,而有些人,不配。

这时,一双手偷偷伸过来,覆在了金明微的手上,温暖从掌心传来,一点点浸透掌心下的冰冷。

金明微恍恍转头,看到一双琉璃般的褐色瞳仁,眉心一点朱砂痣,如同慈悲的神。

“姐姐,想杀人?”东临绽放出天真的笑容,语调深处竟有一丝诱惑。

金明微心尖猛跳了一下。虽然这句话,在她心里也窜了过去,但从东临口中说出,配着这张脸,总有种违和感。

金明微发愣期间,突然脚下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惊惧的哭声,一股焦味窜入鼻孔,让两人陡然色变。

这幢瓦房,走水了。

火苗眼见得只有火星子,突然不知碰着了火油还是柴草等物,突然窜高数丈,火苗如燃烧的锦毯,将整幢瓦房包裹了起来,浓烟滚滚,如恶龙腾空而起。

瓦房里传出拍打门栓声,很微弱,但汇合在一起,成了凄惨又杂乱的挣扎,能想象那是一双双稚嫩的小手,在高温下逐渐脱水,扭曲,变黑,声音越来越嘈杂,然后逐渐减少。

门,是绸缎幞头的男子锁上的,还有之前他说,将各个据点的孩子都赶到一处来,这是蓄意的走水,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焚尸灭迹。

金明微瞳孔猛缩。她哪里还管得暴露自己,直接运起轻功跳下去,冲进火里,就去砸门上的锁。

包铁皮的门烧得滚烫,如烤红薯的炉子,金明微的手一挨上去,就燎起了一串泡,她咬咬牙,脑海里就剩了一个念头:开门,救人。

明明只有一门之隔,她甚至能感到那些小手拍在自己掌心,但就是碰不到她们。

咫尺天涯。

越来越多拍打的小手没了动静,金明微狠狠踢门,撞门,甚至牙齿都用上了,浑身烧伤烫伤无数,她却跟癫狂了般,火越来越大,都不肯退半步。

“姐姐,快走!火烧过来了!”东临跟过来,双手搂过金明微的腰,拼命往后拖。

“该死!该死!!该死!!!”金明微奋力挣扎着,只不断重复这两个字,嘶哑的喉咙里都在滚血,眼睁睁的在她面前上演的惨剧,甚至薄薄的一门之隔,生命的脆弱在嘲笑她的无能。

要疯了。

二十二双,二十一双,二十双……

十双,九双,八双……

金明微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明明火烧的不是她,她也哭得撕心裂肺,惨烈至极,她的手肘,指尖,膝盖,脚板,全部都在淌血,泪水还没滴下来,就在高温里蒸发了。

突然间,人间寂静。

不再有小手拍打铁门了,只听得见余火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浓烟里秃鹫的嘶鸣。

金明微恍惚抬头,看向瓦房坍塌的一角,露出里面的烧得漆黑的砖壁,上面隐隐约约有些字,用血写的。

阿爹,阿娘,接囡囡回家。

不要打我了,我想上桌吃饭。

父亲叫刘三火,母亲叫郑翠,我叫刘康。刘康,不要忘了。

……

字迹歪歪扭扭的,甚至有错字,明显是不同的孩子写的,他们曾经用眼泪干涸的双眼仰望天空,仰望那些大人,只敢把稚嫩的话写在隐蔽的角落。

可惜,他们都没等到那一天。

没等到有人接她们回家,没等到上桌吃饭,没等到自己还记得,我叫刘康。

好在,他们睡着了,被打残的下半身,被毒哑的喉咙,被挨的拳打脚踢,永远都不会痛了。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楹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的那个睡在梦中啊。

……

这时,芦苇荡里传来脚步声。

几十个官差簇拥着一顶青绸大轿走进,轿子停在瓦房前面,轿旁绸缎幞头的男子,弓腰上前,掀起帘子:“大人,到了。”

路行善哼哼唧唧了会儿,从轿子里钻出来,也没理他,只捂住鼻子,瞅了瞅脚下的芦苇:“怎么到处都是黑灰?脏了本官的官靴!”

“大人您请!”男子毫不犹豫的跪下,撩起衣衫下摆,铺在路行善脚尖前。

路行善这才踩上去,摸了摸中午吃了八宝鸭子还没消化的大肚,看向烧得黑乎乎的瓦房,还有瓦房前的二人。

“抓了吧!和许器勾结,犯下贩卖良民的大罪,如今还杀人灭口,死不足惜!”路行善冷笑,觉得很累。

要不是和柳十寸争来斗去,要上面看到自己的表现,这种缉拿要犯的事,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一句话的事,如今伤筋动骨,中午吃的八宝鸭子估计要消化不良了。

几十个官差凶神恶煞的冲上来,将二人擒住,木枷和脚锁竟然是提前备好的,尺寸都是合的,迅速押了二人。

金明微的脸被熏得黑黢黢的,披头散发,浑身鲜血,她没有抬头,嘶哑一字:“……我?”

某个她最怕的猜想,到底成真了。

最近一连串发生的事,犹如一张大网对准了她,从一开始就如同陷阱,诱她深入,自投罗网。

而今天的芦苇荡也更加证实了某个猜测:她的身边有奸细。

把她的行程告诉了路行善,才能“好巧不巧”的,让路行善在芦苇荡抓住她,反咬一口,颠倒黑白。

也是这个奸细,把她的行程透露了出去,才能让她在严神手摊前,“好巧不巧”的遇见周锦绦。

换句话说,从始至终,都是这个奸细和路行善里应外合,把她耍得团团转。

金明微齿关一咬,顿时满口甜腥,说后悔都是晚了,明明路行善和那个奸细,在过程中留下了致命的疏漏,足矣让她提前察觉,逆风翻盘。

“放心,证据全得很!先押走再说,这里太臭了!”路行善嫌弃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金明微的思绪。

他转向绸缎幞头的男子,再加叮嘱:“阿黄,你留下稍加收拾,不要让味儿飘到城里!马上要迎天书了,要注意市容!”

叫阿黄的男子递上白帕:“大人,草民建议,这些货的尸体先不忙收殓,把门打开,让来往百姓都瞧见,越是惨,金氏才越该死,我们也就越顺应民心嘛。”

“你看着办吧。”路行善接过白帕捂鼻,急着要走。

叫阿黄的男子屁颠屁颠的要去开门,却在与金明微擦肩而过的刹那——

金明微浑身内力爆发,瞬间涌到双脚,脚板心的热流仿佛蒸腾为一朵云,金明微一踏而起,身体同时在空中一翻,禁锢双脚的铁链就化为了锋利的武器,携带千钧之势,向男子后脑勺砸去。

变故不过眨眼间。

但听得咚一声闷响,男子眼珠咻地向外爆出,鼻腔溅出血来,然后整个人就栽了下去,倒在地上抽搐。

“放肆!”官差缓过神来,立马刀枪出鞘,向金明微杀过来。

“还有气儿呢……”金明微淡淡的看向阿黄,心中除了愤怒,无惊无惧,然后她看向官差。

“挡我者,同罪。”

平静的五个字落下,金明微第一次感到某种滔天的杀意:要阿黄死,现在,立刻,马上。

官挡她?杀官。

君挡她?弑君。

老天挡她?翻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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