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惊艳之战

这一点显然也是妙清远没有意料得到的。她的神色变了几遍,像是拿捏不定主意,终于闷哼一声,十指自广袖中探出。手指莹白如玉,纤细柔弱无力,居然“白”得有一些刺眼,龙门承侠只觉眼角一湿,泪便悄然滑下,居然被妙清的手指刺得流泪,简直令龙门承侠深感不可思议。

藏雪雅儿巧笑嫣然,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轻拍几下少年的脸后,面色间杀机陡现,积淀沉郁如千般愁、万般恨。右手笼在袖中,左手的食中二指之间如拈花一样捻着一枚银光灿灿的簪子。

二人相对而立。

深秋的正午,这个正午时分的风是轻的,柔的,没有了狂躁和咆哮。

人,也仿佛变得轻和柔。

她们各自都在寻一条路。

一条在西风的广袖里。

一条在夕阳的咽喉里。

一条通往“生”的天堂。

一条通向“死”的地域。

据说,天上广寒宫里的嫦娥舒广袖是为了排遣无以抵御的寂寞和冷清。以“舒广袖”而闻名天下的还有唐时宫殿里的“霓裳羽衣舞”,只是此舞已随时间的流势而难觅踪迹,所以江湖上有一种根据此舞改变的武功就叫“太白袖剑”,以袖为剑,以袖化剑,以袖幻剑,也叫做“袖里乾坤剑”。夕阳是否有咽喉呢?——很久以前就有智者这样问。

后来有人说,夕阳的咽喉的就在夜幕里,准确地说是在夜幕降临的瞬间。不论是谁,只要被刺中咽喉都得死。夕阳也是这样——夕阳居然会死?而现在也并不是日薄西山、夕阳西下的时候,怎么刺中夕阳的咽喉呢?

妙清的眼睛还是被一绺发丝遮掩,那发丝如一重砍不断、焚不尽的“障”将万丈红尘和阡陌世界隔离在眼睛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贪、嗔、痴、慢、疑远去的残影断简。双袖如吃满劲风的帆,鼓鼓荡荡,翻腾起伏,劲气萦绕如天边霞光洒下的一层氤氲。

藏雪雅儿淡雅如一枝凝露含霜的玫瑰,淡雅地一笑,一笑间尽展千种风情、万种妖娆。如果说“微笑”是一种力量甚至是武器的话,那么藏雪雅儿她便做了最好的诠释。

妙清的长袖蹿、飞、滑、抹、刺、搠、蹦,如同风华绝代、艺绝天下的舞者舒展长袖、以曼妙的身姿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为人生、为生命、为命运而尽情地舞动着来自魂灵深处所有的“情”。

妙清激进三步。

藏雪雅儿退了三步,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所以——

她出手!

她已出手!!

她已然出手!!!

她出招!

她只出招!!

她只攻不守,立身于死地之中,希求置之死地而后生。

手中的簪子银光连连闪动,一点,一溜,一串,一抹,一缕,一丝,一片。

妙清的身子在一缕若有若无的银光里迅捷地飘忽着,银光如同夏夜的月光,皎洁而清冷,有淡淡的哀伤和浓浓的思念,更有莫名其妙的悲愤和冲动。银光在突然间破空而来,像是一点烟花猛然间在半空里绽放出夺人眼目的璀璨光芒来,美得不可方物,无可胜收。

簪子紧贴着妙清的身子刺出,却反点在袖口,受妙清真力的催动又轻轻巧巧地滑了开去,划出一道极为优美的圆弧,在圆弧中又演化出炽烈的银光。

妙清怒极,气极,恨极,哀极,不杀眼前的小妮子她今后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广袖倏卷,如天河倒挂,幻化出磅礴大气的万千意象。

藏雪雅儿的身形在袖影里——

进退,进退自如。

冲突,左右冲突。

俯仰,前俯后仰。

进退如鱼。

冲突如困虎。

俯仰如海东青。

妙清轻叱一声,收了广袖,霎时间大地上像是云定风轻、尘埃落尽般沉寂。

只有藏雪雅儿的簪子斜斜捻在指尖,光芒炽烈,刺得人眼花缭乱。整个人像一只蝴蝶,翩跹而轻盈,仿佛随着梦的乐曲翩翩起舞。

妙清忽然张口,仰脸面天,天空有悠悠的白云和蓝色的天幕。“苦——口——佛——心。”四个字,如四个闷雷在人毫无防备之下轰然炸响。

藏雪雅儿似乎也被“炸”得一愣,她不知道妙清早年在慈航宫时修炼师门绝学“开口禅”,一开口便能伤大奸大恶之徒的性命。龙门承侠只觉妙清的话一出口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收到了猛烈地震动,急忙捂住耳朵才觉得好受一些,他对妙清的武功修为惊讶不已。羊伯老只是身子连连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脚跟。两个少年同时扑倒在地,那个吐血的青年顿时晕厥,另一个青年长舒一口气,将妙清蓬勃的真气吹散。庄端和虚远显然已料到妙清会有此一招,先前就做好准备,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只有邋遢道人不省人事,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

妙清又张口道:“维摩不染,天女散花。”纤细的腰肢后折,一头青丝披散开来飞舞在风中。一句话一出口,便如——

石破天惊。又如——

雄鸡一叫天下白。更像——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没有人能抵御这种无形的劲气,劲气似乎在瞬间转化为一种强大得时时刻刻都会破体而入的压力,波及到十丈开外的林木。林木簌簌而动,叶落如雨下,强过狂风的摧残。

劲气如风,风卷残云,云不动,动的只是那颗沾染了红尘哀怒的心和灵。

一袭如雪素衣,掩映斑斑点点如梅花绽放时最娇艳的红的血迹。纯银打制的簪子也仿佛不胜这劲气的洗礼,星星点点化为银色的粉末散落在风中,遗留了一地的伤。藏雪雅儿敛着眉、屏着气、凝着神,十指若兰花,隐然间仿若有淡雅暗香扑鼻,让人不禁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慵懒之心。

花香袭人。

劲气中的花香像一缕若存若亡的游丝,一个既真实又虚无的梦幻,更像一叶漂浮在暗流涌动、浊浪滔天的海面上的小舟。

暗香如暗潮涌动。

藏雪雅儿的兰花指在虚空中连连拨动,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戏弄着春天的一碧湖水。

拨,勾,弹,搔,抹,掐,抠,像摘花,确切地说像抚琴。叮叮叮。如金铁清脆的交鸣声。咚咚咚。如泉水奔行的流动声。噔噔噔。如铁蹄踏石的沉闷声。嗡嗡嗡。如琴弦断后的哑郁声。

如有琴音弥散,谁也想不到明明没有琴,可是大家都听到了舒缓的琴音。琴音渐起,皎皎如月色凄清暗淡,翩翩如有月宫仙子踏月而来,重拾一地的离乱和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缘。龙门承侠侧耳倾听,又忽然听到了广袤的苍茫大地上铁骑奔行铮铮然作响,踏了万里河山,碎了一朝清梦。羊伯老穴道虽受制但听觉犹在,他听到的却是“明年春草绿,王孙仍不归”的别离,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想起了横死的牛不耕、马后跑和不知所踪的姬不鸣,老泪纵横的一张脸如雨滂沱。那个儒雅的青年却听见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像着了魔一样言语着,“归去哪里?归去哪里?茫茫人海,天地之大,何处是我的归宿?”他却听不到回应,依旧是那个“不如归去”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像被一粒石子惊扰了平静的湖面后漾起的涟漪。

妙清知道这是藏雪雅儿施展“法外别悟”心法令众人产生的一种幻象,这种幻象却难以抗拒。像寂寞,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午夜梦回之际遥见窗外银河朗朗、月明星稀,身畔却无人可诉说心事。那个时候寂寞就开始嚣张着气焰,张狂了起来,像剧毒一样侵入五脏六腑不说,还如水一样渗透进骨子里和灵魂深处,挥之不去,排遣不开,无法释怀,只能任其肆意横行地蹂躏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不能排遣寂寞就像不能隔离幻象一样,她是如此真切而清晰地听到了“黯然者,惟别而已矣”的心声,不由得泫然欲泣。袖里的乾坤再大,再能包容万物也终究难以抵挡无孔不入的寂寞。她心神一滞,“嗤”的一声,两条广袖竟被藏雪雅儿的指尖洞穿。

轻响过后,再无别的声音。

月色没了,龙门承侠的铁骑没了,羊伯老的泪没了,青年的失望没了,妙清的寂寞也没了,只有——

那一缕——暗香。

如故。

只有藏雪雅儿知道妙清的袖子不是被自己戳穿的,而是另有其人。

一个武学修为犹在妙清和藏雪雅儿二人合力之上的高手所为,藏雪雅儿断定这个人绝不是自己现在看到的这些人。那个人就在某个地方隐藏着身形,不到该出现的时候绝不出现。

那什么时候是该出现的时候呢?

藏雪雅儿也不知道。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