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拳头对铁剑

青年的剑在手。他居然练的是反正道而行之的左手剑法,江湖中凡是练剑的人的都知道左手剑法没几个能练得成,但若是练成左手剑法则几乎可以仗绝艺独步天下。

青年有剑在手。他的手指不松不紧地握住剑柄。手很稳,若说“稳如泰山”那就太愚蠢了,应该说成是——这把剑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与生俱来,和他流着同样的血、悲伤着同样的悲伤、欢喜着同样的欢喜,生死相随、休戚与共。

青年剑在手中。他握住的仿佛并不是一把剑而是自己的、别人的生死和兴衰,因为只要一剑出手便可判生死、决高下、分荣辱。只有懂剑法的人才知道青年握住的其实是他的命运。——文士凭手中一枝狼毫挥洒文字来决定命运,剑客则要依靠手中的剑来掌握命运。——命运,虽不可测,终究却还是有人能够牢牢掌控。其人,少之又少,几乎于无。

少年眯着眼,仿佛被青年如清泉般澄澈透明的剑锋刺了一下眼睛。

少年双手握成拳,一拳在身后,一拳在胸前。在身后用以“守”,在胸前用以“攻”,简简单单的一个姿势居然攻守皆备,守中有攻,攻中有守,下盘则随随便便地站着,没有刻意的拘泥于一招一式的束缚。

少年的武器居然是一双拳头?

没有人想得到。但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攻击敌人最好的武器就是拳头,方便,快捷,有效,总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制敌于先。

少年的拳头不是很大,由于他手指修长,攥紧拳头时,指骨突出,峥嵘显目,流露出刚猛的气息。

在这个时候,在场人谁都不敢大出一口气,因为他们都知道任何周遭细微的波动就会引发少年和青年集中全部精气神的一击。——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最佳的出手时机,那个时机必定正合兵家的战术要诀“天时、地利与人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少年在等。

青年也在等。

青年在等。

少年也在等。

等,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多情的男子可以为一个心仪的女子一等就是二三十年、甚至直到生命终结时仍未等到那个女子的归来;渔翁闲来垂钓碧溪上,他也在等,等该上钩的鱼儿上钩;猎人设下一个陷阱守在最近、最隐蔽的地方也许三五天、也许十天二十天,他也在等猎物掉入陷阱。多情的人等那个心仪的女子是为了能长相厮守共度余生,渔翁垂钓等鱼儿是为了一份闲情、或许为了生计,猎人等猎物是为了填饱肚子。

这个世上,有人在等死,有人在等幸福,还有人在等时机。

等,最终结果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所需。

少年,等。

青年,等。

在等待的少年。

青年在等待中。

“咦?”

“噫!”

青年和少年同时发出同一个声调的声音,青年“咦”了一声,表示不可置信的意思;少年“噫”了一声,表示感叹喟息之意。

怎么会这样?

没有剑意,连绵的剑意。

没有剑气,狂烈的剑气。

没有剑风,凛冽的剑风。

没有剑锋,锐利的剑锋。

只有——

只有“咦”的一声轻响。

青年人正是宗王师的长子宗绮梦,他七岁时修炼关洛河的“小楼一夜雪满天”剑法,至今十三年。离开师门时,关洛河曾语重心长地说自己毕生所修的剑法根本难以和宗绮梦一较高下。关洛河在三十年前号称“天下十大剑客之首”,创建“四大名阁”飞鹰阁,收集和钻研天下各宗各派的剑法,闭关十年,悟出一招剑法“小楼一夜听春雨”。之后受好友宗王师之托,收其子为徒,将一生修为倾囊相授,十年后宗绮梦创出“小楼一夜雪满天”压过了师尊的“小楼一夜听春雨”。

宗绮梦是一个高傲的人,不仅因为出身世家名门,更因为年纪轻轻便极高深的剑法造诣,在西夏境内名气极大,所以,他高傲是在所难免的。

如今他却低下一向高傲的头颅。

因为他遇到了黑衣少年井秋云。

他看到拳头。

拳头,密集如雨点。

大,大,小,小。

大大,小小。

大大小小。

大的时候,有农家必备的簸箕那么大。

小的时候,有妇人手中绣花针尖般小。

每一个拳头都有不同的“姿态”——静止不动安如山,飞速急旋动如水,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极静之中有时候又往往孕育着极动,极动之中有时候又偏偏包含着极静,动有时化为静,静有时化为动,动静之态时而结合、时而分化,难以看出是动是静,是静中之动,还是动中之静。拳头,居然有这样的“姿态”。宗绮梦以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终于明白——

他明白的不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通俗道理,他更明白的是为什么井秋云的拳头要叫做——

天穹万星绝地杀。

原来就是这个原因。他又忽然想到,有些事明白又怎样,不明白又怎样,自己还不是一样没法子应付——至少目前是这样子的。井秋云的“拳头”幻化的“万星”,即使自己集中所有心智也毫无破绽可寻。一时间,沮丧和失落的情绪占据了整个心头,眼见英名毁于一旦却不能挽回,这是种揪心的痛。他知道自己从来就输不起,从懂事的时候他就知道要胜任父亲的职位就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强,从那时起他就暗暗发誓自己的人生里可以死但却绝不能输,死得起却绝输不起。此时他偏头看了一眼扑在地上晕厥的兄弟,心中又一阵黯然的笑——即使败在了别人的手里,但自己终究还是比兄弟要强上一些。一直以来他都把兄弟当做最大的敌人的来看待这个兄弟在自己的面前总是显得唯唯诺诺、战战兢兢,谁知道这是不是他假装出来的神情?所以自己始终放心不下,而父亲也似乎最看重这个优柔寡断的兄弟……

宗绮梦霎时间百感交集在心头,若是他留意到井秋云的神态和声音时,或许低下的头会稍微抬高一些。

井秋云漆黑的一绺发丝飘到耳际,他方才只是轻轻“噫”了一声。

他如今十九岁零三个月又五天,他只杀过两个人,两个天下江湖中最难杀的人死在他的拳头下。

第一次杀人,他十二岁,那时他记得自己刚过十二岁生日的第二天。头天晚上接到一卷密令,要他在次日拂晓时分刺杀“四大名阁”之一的“流星阁”阁主柳风骨。他没有迟疑,冒着刺骨的寒风连夜骑快马奔行一百二十里路程,潜伏在“流星阁”总堂内的屏风后,等待着黎明的降临。那一次等待比今日的等待更为艰难和辛苦,终于在天光微明时从屏风的缝隙间看到柳风骨。柳风骨修习的“大风云掌法”是武林一绝,自有其独到之处。在距离屏风最远时,他从屏风后掠出,以最快的速度、最重的手法、最有效的攻击、最亡命的手段一拳打在柳风骨的后脑。柳风骨还没有反应过来,顿时扑倒在地,气绝身亡。当他转身时,三柄利剑刺入双肋,一杆沥泉枪直奔咽喉,殷红的血流出,他记得自己的眼睛当时红得像要喷血,不顾刺入体内的利剑,一把攫住沥泉枪奋起神勇拗断枪杆,反手插入持枪的侍卫咽喉里,又一拳打碎了对方的脸面。三个持剑的侍卫霎时慌了神,自己转动身形,带动那三个侍卫转了一个圈,借机又是“呼呼呼”三拳,便结束了三个侍卫的性命。浑身浴满血,冲出“流星阁”,飞马回到兰陵城复命。

第二次杀人时,秘密伏在枢密使李重阳宅院的一株茂密槐树上三天四夜四十个时辰滴水未进,最终在护卫严密保护下的李重阳,又一次功成身退。

井秋云突然感到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过往的遭遇?

他心下算计着,如果这一次任务成功的话那么自己从此后再也不必面对鲜血和死亡。他很讨厌杀人,讨厌鲜血,他明白世间有很多人其实并不该死,而真正该死的人却又好端端地活着。比如说柳风骨,为人正直侠义,流星阁在江湖中一直都代表着江湖中的正道和正义。又比如说李重阳身在朝廷时刻关心着民间疾苦,一心一意为万民谋福祉。但自己不得不杀他们,只因为身不由己。一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恢复自己身时,井秋云又不免暗自一阵喜悦。

井秋云抬起眼,眼中只有感喟之意。心想,“‘小楼一夜雪满天’果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剑法。此次交手,我侥幸胜了一场,若有下次,我还真是没把握。”旋即又想到,“再不会有下次了,这次任务成功我便会远走天涯,找一个清净安宁之地和凝霜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再也不理会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了。我这也怕是最后一次使用‘天穹万星绝地杀’这门武功了。”扬起手,看见左手手背依稀可辨出一条头发丝粗细的血痕在皮肤下,回想起方才宗绮梦那惊魂夺魄的一剑依然心有余悸,若不是自己挥拳斜劈、错步旋身、再以“大弯腰、斜插柳”的身法应对,只怕手掌此刻已不是自己的了。再看宗绮梦时,只见他握剑的左手,虎口鲜血长流,顺着剑锋一直往下滑,渗入地里。直到此刻,看见宗绮梦虎口流血,龙门承侠才知道井秋云的武学造诣略胜宗绮梦一筹。他之前一见井秋云的气势就不禁思索着若是自己以“将军剑法”应该怎样出招才能达到“不求伤敌先自保”的目的。一时,陷入了自造的武学意境中,再看井秋云的气势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无奈、厌倦和疲惫之意。“即使天下无敌的绝世高手也有不易察觉的破绽。”种师道的教诲犹在耳边响起。龙门承侠眉头一皱,想起“将军剑法”里有一招“乘风破浪”的招法。沈约在著《宋书

宗悫传》时说,“宗悫,字元干,南阳人也。叔父炳,高尚不仕。悫年少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而后有王勃的千古名文《滕王阁序》说,“慕宗悫之长风。”及后又有李白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句。依照龙门承侠对“乘风破浪”一招的理解应为排除万难、奋勇前进,哪管它是荆棘满地还是悬崖峭壁,抛开心中的忧虑,奋力一搏,是死是活且拼一拼、闯一闯、斗一斗。他只注意着井秋云的气势,一心不能二用,如果他硬要进入宗绮梦剑招里的意境,定然会有走火入魔之虞。

正当龙门承侠还回味在井秋云和宗绮梦各自一招武学的意境中时,心绪猛然被羊伯老高亢的声调打断。

羊伯老一番话说出口,在场之人除了龙门承侠外都露出失望和落魄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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