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变

宿奴庭

荒草丛生,潮湿的霉味挥之不去。

此乃羁押宫奴之地,鞭笞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领班太监高举马鞭,劈头盖脸朝一个犯人打下,骂道:“不要以为你还是那威风凛凛的烬风军前锋,擦亮狗眼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罪太子早在五年前便死了,你们烬风军就是座下狗,收押为奴的滋味可还好受?白、将、军!”

白姓犯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目光炯炯,无声回应领班太监的那句“座下狗”。

烬风军乃大祁北御羌狄的一道墙,是万千将士用血肉铸造的铜墙铁壁。

他们马革裹尸,血浴沙场,他们是百战未死的将军,是十年而归的壮士,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尖刀。

现在这把对准敌人的尖刀却在朝夕之间,折断在自己人手中。

“嘿!还敢瞪我!”

领班太监被他看得极为不自在,说话间又扬起马鞭准备劈下。

路骁霆便在这时出了声:“公公受累,何必跟这罪人计较一二?”

领班太监转身看见来人,立时低眉顺眼,很是委屈,细声道:“上元节在即,皇上祭天需乘龙船出行,这些个奴才偷懒,三日了,竟还交不出龙骨。龙骨乃是一条龙船最紧要的部分——”

路骁霆打断了领班太监的话:“此人交予我来责罚,公公可放心。”

“是,是。”领班太监顿时喜笑颜开,“奴婢这就退下。”

路骁霆乃锦衣卫中出了名的狠戾角色,宫中犯人宁可自杀,都不愿落入他的手中。

此刻,他望着领班太监的背影,问道:“恨吗?”

说着,转过身,蝎子般的伤疤覆着半张脸,却挡不住五官的俊朗。

四下无人,白姓犯人紧闭双唇,不屑与他言语。

路骁霆感知他的态度,握紧了绣春刀:“烬风军乃是护国之栋梁,是英雄。”

那犯人闻言,有些怔忡,双唇微颤,抬手抹了一把湿润的脸颊。

路骁霆上前一步,与那犯人并肩,低声道:“白将军,你们所造龙骨不必完整送入宫中。”

上元夜

满宫火树银花,明亮如白昼。

龙船之上亦挂满花灯。

明仁帝携皇后共游龙船。

“又是一年了。”

皇后望着灯火,感慨万千。

她乃祁烬生母,居于慈元宫。

祁烬自戕于昭狱后,一夜青丝染白。

自此,慈元宫中夜夜燃灯,皇后潜心礼佛,不再过问世事。

“尤记得许多年前,朕不过一介闲散王爷,皇后还只是王府中的小丫鬟,再后来便有了烬儿。那时多快活。”明仁帝坠入回忆,“内阁一纸文书将朕接入宫里,朝夕之间,闲散王做了皇帝,小丫鬟做了皇后。”

明仁帝身着莽纱道袍,留着美髯,终日修道,练得身形似鹤形。

说话间,太安宫宫女南枝踏着碎步而来,堆漆泥金托盘中盛着一只散着热气的碧玉碗。

南枝恭敬出声:“子时到,请娘娘用药。”

从太安宫里出来的药,一送,便是二十年。

以往这碗汤药都是送往皇后宫中,今夜偏要当着明仁帝的面要皇后喝下。

原因么?

只因祁溶关押昭狱一事,司礼监坚持以证据不足为由,不予批红。

太后有敲打皇上的意思。

皇后伸手端碗,那手瘦可见骨。

明仁帝亦伸手,按在皇后手腕上,皱眉道:“今日乃上元佳节,皇后身体自有朕来照顾,不劳太安宫费心。”

南枝不走,埋头将托盘举得更高:“娘娘旧疾在身,太后甚是牵挂,特地嘱咐奴婢要看着娘娘将汤药喝得一滴不剩,方才安心。”

太后撑着腰呢。

南枝的脊背是直的。

说话间,龙船已行至湖心。

两方正僵持,夜色之中,只听见轰然巨响,龙船沉了!

太监宫女登时在岸上乱作一团,侍卫纷纷跳入水中救驾。

“来人,快来人,保护皇上——”

待人捞起,已是后半夜。

卧龙殿外

朝臣跪了一片,哭声四起,太医围了个里外三层。

龙船遇水而沉,矛头直指工部。

天寒地冻,工部尚书姬元膺抬手擦着汗,面色惨白。

司礼监秉笔太监崔维顺径直走到内阁首辅姬荀面前,低声说:“皇上由太医照顾着,宫内有太后主事,阁老回去歇着吧。”

姬荀时年七十九岁,两鬓斑白,身体虽硬朗,却也冻得声音发颤。

他拜伏于地,痛声说:“龙船遇水而沉,工部负监管督造之责,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其子姬元膺也跟着叩头。

群臣拜伏。

东厂厂公江锁也在其中。

她在朝廷重臣之中,显得并不起眼,是以,在夜色的遮掩下,可以尽情观察他们的表情。

此时,姬荀坚持不走,定然清楚姬太后正在全力救人——明仁帝可以死,但绝非现在。

卧龙殿内

嫔妃亦悉数到场,期期艾艾,涕泪纵横。

唯有章昭仪仍然安住于太安宫中,最紧要的时候,姬家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陛下醒了!”

崔维顺再次从门口跨出,怀中麈尾拂尘迎风而动,“阁老,陛下醒了!”

小太监连翘从御厨端来了药,崔维顺为着端药方便,顺手将麈尾拂尘递给连翘,匆匆入了卧龙殿。

晨光熹微。

江锁跪得双膝酸麻,长睫低垂,被风霜染白。

前排内阁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群臣也只好接着跪。

若无太后点头,姬荀断不会放心离开。

内有太后,外有首辅,即使皇上病危,有心立储,也不能让诏书传出。

下了一夜的雪渐渐停了,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众臣冻得面色发青,晕倒好几个。

连翘独自一人前往昭狱。

“皇上要亲审祁溶,罪臣何在?”

连翘站在门口,朗声问道。

门口的锦衣卫见是宫里来的公公,客气了几分,问道:“公公可有提审文书?”

“皇上问话皇子,还需文书?”连翘讥笑,“锦衣卫做昏头了?”

看守的锦衣卫犹疑不定:二皇子祁溶乃内阁关押的重犯,谁不知这里面的轻重?

此时,一位面带刀疤的少年走来,向连翘抱拳道:“既是皇上亲审,锦衣卫自当交人。”

此人正是路骁霆。

连翘从鼻间“嗯”了一声,跟着路骁霆大步朝昭狱走去。

天色大亮,日光刺破云层撒在卧龙殿前,空气里尘埃浮动。

殿前众臣依旧长跪不起,雪窖冰天里,个个冻得嘴唇乌青。

身后传来铁链声响。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祁溶身着一袭素衣,身缚铁索,正一步步朝卧龙殿走来。

连翘怀抱麈尾拂尘,埋头跟在他身后。

这一幕犹如开水滚进油锅,沸仪之声在群臣中炸开。

祁溶登上台阶,凛然俯视众臣。

大理寺少卿丁谧率先发难。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雪,喝道:“祁溶,你私通倭寇,落罪昭狱,好大的胆子,竟敢以戴罪之身私闯卧龙殿!”

丁谧乃姬荀的门生。

此番祁溶落入昭狱,大理寺功不可没。

祁溶不语,只是看着丁谧,目光冷冽得令人心头发慌。

连翘从拂尘手柄中取出立储诏书。

议论之声瞬间安静。

卧龙殿前落针可闻。

祁溶就在这时出了声:“单凭一纸通倭书信,陷皇子于昭狱,妄图屈打成招。本宫既为太子,代行天子之权,现以失职之罪夺丁谧大理寺少卿之职。丁谧,你可有异议?”

“我……”

丁谧万没想到祁溶会反攻至此,茫然望向姬荀。

连翘手捧诏书,迈着碎步走向丁谧:“丁大人,请吧。”

此时绝非意气用事的时候。

丁谧脱下官帽,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有阁老在,不怕没有官复原职的时候。

姬荀一动未动跪在原地,群臣亦未敢动。

“阁老,拜受顾命吧。”

祁溶声音冷漠,站于高处,烈风袭来,自岿然不动。

一袭素衣衬得皮肤白皙无暇,仿若美玉皎皎,似要与日月争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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