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白喜

白喜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名字,白白欢喜,一语成截。

他本是从朔北雁城逃荒,逃至祁都。

从一出生,便不知道父亲是谁。

逃荒时,母亲被饿死。

一开始,他是没有名字的,独自在祁都城沿街乞讨。

后来,在白府门口睡着了。

那时冰天雪地,在即将冻死时,白夫人开门给府上挂红灯笼,瞧见了他。

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这小孩儿带回府,往他身上搓冰。

大过年的,可不能让一个小孩死在夫人面前。

待他醒来,白夫人诧异地问道:“你娘呢?”

他答得平静:“死了。”

“你爹爹呢?”

“也死了……吧?”

“你不会哭吗?”

“憋着呢。”

“唉,我可怜的乖乖——”

白夫人紧紧抱住了他。

那是他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温暖,暖进了心窝子。

白夫人为他取名为“喜”,因为当时她挂的灯笼上就有一个“喜”字。

白戎灼当了二哥,日日追着白喜,要教他舞剑。

再后来,兄弟三人参了军,就在父亲白崇麾下,镇守朔北雁城。

三人北御羌笛,战功无数。

凭着一身军功,白松林升任副将,白戎灼、白喜升任千户。

一军之中,千户属中低阶将士,所以在清洗烬风军时,朝廷只做了遣散。

太子倒台时,朝里朝外皆是一片混乱,没人知道白喜去了何处。

五年前,司礼监多了一个名为崔维顺的太监。

他长身玉立,长得俊朗清秀,皮肤白净,便被安排在皇上身边伺候。

白松林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想摸一摸弟弟的脸。

可是,他的手太脏,又脏又黑,便停在半空。

崔维顺双手轻轻捧起哥哥的手放在脸颊上,低声喃喃:“哥哥受苦了。”

“哥不苦。”

白松林的指尖停在崔维顺白皙的脸上不敢动,怕弄脏了弟弟的脸:“你我扛着三万烬风冤魂,既然未死,便不能白活于世。”

“白喜未有一日忘记。”

他的眼泪滴在白松林的手上。

白松林看着弟弟,笑道:“父亲生前总说小弟最像白家人,我心软,戎灼冲动,只有你刚刚好,隐忍不发却一击致命。父亲最喜欢你。”

“那可不巧。”

崔维顺也笑,说:“我最喜欢大哥。”

兄弟二人一起笑。

白松林笑完,收了手,催他离开:“快走吧,马大胡子在等着。”

崔维顺起身:“哥。”

“嗯?”

“完事之后,不要咳嗽。越咳越疼。”

“哥知道了。”

“哥,你保重。”

崔维顺打开阁间房门,一直走出蚕房大门,才看到马大胡子。

马大胡子兢兢业业地守着门,正埋头咬金子。

崔维顺看到了,又掏出一锭金子:“马先生受累。”

“哟哟哟,崔公公使不得!”

说是这么说,马大胡子还是急吼吼接过了金子,揣进了怀中。

密不透风的蚕房,充斥着血腥气。

完事了。

马大胡子关门离开时,擦着汗道:“想我马胡子这辈子收过多少人的根呐。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龇牙惨叫?你倒好,一声也不吭,老子以为你死床上了,怪吓人的。”

他说完,就走了。

蚕房恢复死寂。

唯一让人感觉尚且活着的迹象,便是那一缕残缺的烛火。

光影不知疲倦地摇曳。

白松林伸手迎着光,光就从指缝间透进眼里。

若能一死,该多轻松啊。

空气又闷又热。

方才难以忍受的剧痛渐渐平息。

白松林累得睡了过去。

伴着热汗和疼痛醒来时,才发现蜡烛才烧了那么一点儿。

时间真是难熬。

嘎吱——

蚕房的门开了。

想来是马大胡子进来检查他死没死。

这个马大胡子倒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行刑时,小心翼翼地给他剥皮取根,全程都跪着,生怕有什么闪失。

“活着比死更难。”

来者开口说话,声音沉静,显然不是一惊一乍的马大胡子。

白松林睁开眼,看着来人,有气无力道:“殿下……来看我了。”

他想动,却动不了,太痛了,声音都带着颤音:“听说……六根不全的人,不能与父母同埋一个墓园,死后不得进入宗祠,骨肉不得还乡。不男不女的人,阎王不收的。”

这话他不能在白喜面前说。

如若白喜走在自己前面,他便要亲自将白喜的骨灰送进白氏宗祠。

如若白喜走在自己后面……

哦……不对。

白氏宗祠在抄家时,被拆了。

祁溶声音暗哑:“你仍是白家的好儿郎。”

白松林笑着摇头:“二弟没少给你气受吧?”

祁溶摇头:“换作是我,我就去把麒麟阁拆了。”

白松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从前策马沙场,总是逞少年意气,想着脑袋掉了,也才碗大个疤。战场杀敌总要冲在前面。现在才知道,这世间,死才是最轻易的事情。这道理,戎灼尚且不明白。”

戎灼在白府长大,上有父兄教养,下有母亲相伴,根本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

后来白喜进府,戎灼听他讲起幼时要饭的经历,像是在听话本一般,津津有味。

“说到杀敌——”

祁溶目光深邃冷凝:“我自入主东宫以来,详细翻阅了烬风军的布防图。五年前烬风军覆灭,羌笛以战养战,攻破了朔北城,直接威胁牧周城,当时炽炼军身在浙东抗倭,分身乏术。内阁无兵,又将牧周城割让给羌笛。大祁的北边正在土崩。”

“烬风军是大祁立在北方的盾,他没有倒在羌笛的弯刀之下,却死在内斗撕咬之中。”

白松林语调缓慢,不带任何情绪。

时间一长,再痛的疤也会痊愈。

只要不去揭开,便不会再痛。

祁溶说:“我们失去的,我们自己夺回来。”

“殿下,我等着那一天。”

白松林闭上眼,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力量。

祁溶在蚕房守了三天三夜。

他困了,便在木椅上靠会儿,醒了,就继续陪白松林说说话。

他专挑白松林爱听的话题讲,分散他的注意力。

前三天是生死一线,这鬼门关,祁溶要与他一起跨。

白松林不能进食饮水,祁溶也跟着滴水未进。

马大胡子收了太子爷的麒麟珠,如履薄冰地守在蚕房门外,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

他现下看白松林,就像看摇钱树一般稀罕。

瞭望阁

是夜。

有星有月,月光洒在庭院。院前合欢花像结了一层白霜。

江锁在书房习字静心。

房内,墨香与花香交织。

她受过碎骨之术后,字一直都写不好。

手腕无力,导致笔画虚浮。

她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在宣纸上工整写了个“光”字,便偏着头,认真欣赏。

路骁霆端正药走进书房,惊道:“厂公,你怎么下床了?”

“我是发烧,又不是残疾,为何不能下……先生——”

江锁看到跟在路骁霆身后的公孙渊,立刻搁了笔,头也不回地往卧房走。

“你有本事把话说完噻!”

公孙渊听见江锁的话,登时燃起怒火,吼道:“我出去上个茅房,你就下床舞幺蛾子,你信不信老子用银针把你钉到床上!”

江锁不敢接话,一声不吭地爬上床,接过路骁霆端来的苦药,一饮而尽,便盖上被子,闭眼装睡。

这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路骁霆忍笑忍得腹痛。

公孙渊背着手,看完江锁的一整套动作,吹胡子瞪眼地威胁道:“半夜老子要是听到房间里面有动静,就煮一木桶苦药给你喝!”

他看江锁被吓唬得差不多,才吹熄了蜡烛出门。

半夜

江锁满身热汗,里衣被浸湿。

她又梦见熟悉的血水,昏沉中,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身旁的墙动了。

墙体从里被打开。

祁溶像一道白色的光,从无尽的黑暗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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