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番八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二月草场还未化冻, 阿宝就骑上马跟爹一道去走访马户。

春三月时要再验马匹,也不知这几个月中有多少马掉了膘。

风刮得冻人,阿宝翻身下马, 裹紧了皮裘, 用马鞭拔开几处积雪。

见雪底冒出春芽,仰面笑道:“这地方水草长得快, 马也吃了几个月的干草了,再等等,等草长好些, 就放它们出来吃草。”

这几个月间, 早先怀孕的母马纷纷在马棚中产下小马,等到开春, 也是该带小马出来遛一遛了。

林大有见雪底下隐隐的绿意,连连点头:“比去岁长势还好些。”

他有杆尺,下马量了量草籽出芽的高度, 记在册上。这些都要登记造册,上表到御案前。头回送到京城, 陛下很是嘉奖了一番, 还让各地行太仆寺都照这个办。

巡过马场, 林大有坐在马上,对女儿道:“卫家老三,跟我提过一嘴。”

阿宝握着马靴,翻身上马,轻笑出声:“他真问了?”她还以为卫三磨磨蹭蹭, 不等个几年不会开口呢。

“问了。”卫家老三不爽利, 林大有不喜欢他那脾气。

他既敢问, 林大有便也同他说明白, 还劝他:“你既叫我一声叔,那我还得再劝你,回京看看你娘去。”

这话说了几年,这次卫老三听没听进去,那便不归林大有管了。

“裴子慕究竟是怎么想的?” 林大有本来以为裴观做完那些,会想办法调任,调到近处来。

只要陛下看重马政,不说辽阳一地的地方官员,就是州府的官员,也得看他几分薄面,离得近些,翁婿之间互相照拂。

对阿宝只有益处。

可裴观牢牢钉在了京城不动,他不调职,也不派人来请阿宝回去。

阿宝远远望出去,极目处依旧白茫茫一片雪,雪底下那些绿芽被厚雪盖住,虽今日天晴,阳光大好,却也不知这雪要几日才化。

裴观不可能离开京城,他不可能离开翰林院。

这是阿宝走之前就已经明确知道的事,待知道他与大房二房分家,两位伯父回家耕读,就更知他铁了心不会离开。

连她写信去,特意提了笔卫三试探,他也依旧只是送了东西来。

写的信更是小心翼翼,说估算着孩子该降生了,他拟定了两个名字,一男一女。若是女孩起名为萱,希望她无忧。

只有远离京城,才能无忧。

虽起名叫萱,但爹爹总叫她小阿宝,叫着叫着,小宝就成了小名,如今官衙里人人都叫小宝。

杨婆子几个还道:“这名字贵,但咱们喊的人多,越喊寿越长。”

“他既不肯调官,你……”

裴观此时正是仕途亨通,不肯为了老婆孩子自贬也是人之常情。

“你与他,可有什么打算?”林大有那句和离半玩笑半是试探,要女儿真有这个打算,那他来出面。

“京城不太平。”

仆从属官离得都极远,林大有骑在马上,立在白皑皑雪间:“难道,他想……”他还真想动齐王?

齐王正风光。

只看他敢往辽阳派人送礼,就知他此时势头有多盛。

秦王不必说,战事初定,刚得封赏,还未回朝。至于太子,只能说陛下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连林大有在辽阳都能听到太子多病的消息。

至于这消息怎么传遍了天下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林大有没把话说完,这话纵在此处说,也恐怕落入有心人的耳中。

“嗯。”阿宝依旧望着雪山的方向,沉声应答。

林大有眉头紧锁:“既如此,你就在这儿呆着。”

“我与你娘只有你这点骨血,你若出了事,我死之后也没脸去见你娘。”

果真如此,更不能放心女儿回京。

一个小丫头就差点要了女儿的命,害大人还难些,要是害小孩子呢?

阿宝眉目微敛,裴观也这么打算的。

要不然,怎么来信中一字也不提回去。

“那我可就赖着不走了,我还想多陪陪爹。”上一世与阿爹父女缘份未尽,自己有了女儿,才知如何宝爱她都不足。

阿爹收到她死讯时,该是如何悲痛。

她的牌位想来会跟娘的牌位放在一处,就在阿爹屋子的东间。

阿爹醒来睡去,都能看见,夜里寂寞时,还能跟牌位说说话。

怀孕的时候不让她动针,月子里还不许动针,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她做了两双毛靴子,这会儿爹脚上穿着一双。

另一双,沿驿站往京城送,只不知道靴子送到京城,还能不能穿?

阿宝将缰绳一勒,抬目扬眉:“走,我陪着爹,咱们再多跑几户人家。”

林大有笑得胡子起翘,旧疾都好了大半,穿着毛靴子的脚一蹬马腹:“咱们许久不赛了,看谁先跑到炊烟处!”

太阳映得白雪如糖霜一般,糖霜上两排蹄印蜿蜒远去。

裴观收到靴子时,已经是三月末了,桃花落尽,再过几日就是立夏。

空青把从辽阳送来的东西抬到屋中:“少爷,辽阳送了东西来。”

裴观将写了一半的信倒扣,急步走到外间去,打开箱子取出包袱,是双里面烧的毛料靴子。

靴子底又高又厚,伸手去摸那毛料细致软和。

都当娘了,她还是只会做靴子。

裴观眉目含笑,取出那双靴子比划两下,立春立在门口禀报:“少爷吩咐的小风筝都已经挂好了。”

“好。”

立春双瑞几个调到卷山堂收拾屋子,说是收拾其实是保持原样。

妆镜怎么摆的,胭脂盒怎么放的,都要按着少夫人的习惯来。譬如今儿,快要立夏了,少爷就吩咐要把巴掌大的小风筝取出来,挂在廊下。

这是少夫人在时用来玩乐的,说她坐在屋中,能从窗户里看见只只纸鸢被风吹动,簇簇响着,极有乐趣。

立春和双瑞两个,私底下道:“少爷想少夫人都想魔怔了。”

可不这会儿探头一望,多热的天呀,再有几天就换纱衣了,少爷竟试起毛料靴子来,穿上了还舍不得脱。

裴观在屋里走了两圈,刚一圈就热得满身冒汗。

他坐到竹床上脱下鞭子,掏出帕子拭一拭额间汗珠,这靴子没有半点偷工减料,皮子也好,做工也好,等到再落雪,穿这个去翰林院值夜都不会冻脚。

“还有什么?”

空青道:“还有信。”

“怎不先将信呈上?”裴观不悦,伸手接过信,厚厚的一叠!

他展开信纸,就见那信纸上印着手印脚印,肉乎乎的,比刚生时的脚大了一圈?小孩子真是长得快。

顾不得还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取下书架上的匣子,匣中放着一叠手印脚印。

从刚出生到如今的,数一数总共有四张了,下个月就有五张。

空青一看见少爷放这些,赶紧出门去,上回松烟哥就叮嘱过他,万一少爷要拿纸裱画,不管给的是什么,都跑远些裱,找不相熟的店。

裴观拿出最早的一张,拿在手中摩挲不止,干脆将那纸搁在案头。

先将信写完,送到边境寄给韩征,落款是家书。

秦王得胜之后,并未像上辈子那样搬师回京,等待封赏,而是自请留在边关戍边。

北狄王庭也不像上辈子那样被秦王赶尽杀绝。

只因韩征冒死送上一页书,史记中的一页。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裴观与韩征的信就没断过。

写完信,他才又使唤空青:“去,将我的石头和刻刀全都拿出来。”

他要选一块好石头,刻一方小脚丫的印章,随身带着。

空青取出石头箱子,里头俱是三老爷收藏的好石头,少爷许久不玩金石篆刻,怎么今儿这么有闲情。

裴观选来选去,挑出两块桃花冻,白中带粉,似两块冻桃花。

这样的石头才能配得上雕他女儿的小手小脚。

就在裴观选石磨刀之际,松烟满头是汗的跑回来,空青见了他便问:“怎么?”

松烟面色凝重,正要进去禀报,就看见地上的箱子:“辽阳送东西来了?”

空青点了点头:“出事了?”

“那我等会儿再进去禀报罢。”松烟蹙了眉头,螺儿的病越来越重,太医说只怕熬不过这个夏天了。

裴观一方印章精雕细镂,足刻了一个月,送到辽阳时已经是六月了。

阿宝打开嵌玉的小木盒子,见里头是方粉玉色的印章,拿起来瞧了好半日:“这刻的是猫爪子?还是马蹄子?”

燕草凑过来一瞧:“像是……脚?”

用胭脂泥印在白绢帕上,还真是只小脚,是小宝的小脚丫子。

裴观在随印章送的信中写,将小宝的东西,或是衣裳或是鞋子寄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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