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后不知是谁啐了他一口...

宋家人都在家待罪, 景元帝还是给宋述礼留了几分薄面。

未捆未绑,只派人守住了宋府前后门, 每日所食所用的菜蔬火炭都由人送到门前, 再让下人抬进去。

裴观先是弹劾宋祭酒苛待监生致死,这本奏折送上去时,连宋述礼自己看了, 都颇不以为然。

他为师长,对学生严厉些是盼望着学生们能上进,往后为国家肱骨。

“陈如翰……”这个名字念了两遍, 宋述礼也没想起来是谁,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他年已老迈, 这些琐事记得不真了。

要么是个懒惰虫, 要么就是榆木疙瘩。

说是伤病之下吐血而死, 倒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宋述礼的门生们自都站在他这边, 说他为了了学生呕心沥血,这么多年来都住在国子监里,与监生们同寝同食就是明证。

门生们赞他严而有爱,又痛骂裴观以卑诬尊,竟想踩着师长的声名当青云梯,十足的小人行径。

等到揭露宋述礼贪墨的折子呈上去,宋述礼不敢再留在国子监内, 告病从国子监回到自家宅中。

上门探病问候的学生依旧, 所有人都不相信宋述礼会贪污。

太子领旨接手此案, 先拘了学监学正, 重刑之下这二人很快便招认了,他们在学生单子上做手脚, 每日都会贪没学生的椒油钱。

“有时一二人,有时五六人,有时十好几人,生员多时就多些,生员少时就少些。”

国子监监生最多时人数过五万,每天十多人的椒油钱,根本不起眼。

就是因为十数年都无人发现,连户部一岁一查账都从没出过问题,这才大着胆子又贪上了火膏银。

这二人招认了,太子便派人到宋家去查帐。

初进宋府时,詹事府和户部官员都颇震惊。

外头传说的宋述礼为官清廉竟是真的,当官五十载,除了家中这痤宅院是太-祖赏赐之外,家里少有贵重物品。

堂上花瓶摆件,书房中的文玩三事,都有礼单可查。

要么是宋述礼得的赏赐,要么是他生辰时学生们送的礼物,房内挂的画作倒是名家手笔,但这位名家三十年前也是宋述礼的学生。

一家四代同住在太-祖所赐的宅院里,原来再宽敞的屋子,住了四代人,也显得挤挤挨挨的。

人多屋子浅不说,打开宋家的库房查点,更显得寒酸。

不说金银器皿了,连名贵些的成套瓷器都无,家中用的祭器都是寻常的青瓷而已。

宋述礼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的官儿,每月俸禄二百一十石,春夏可折成棉布发放,秋冬折成苏木、胡椒发放。

宋述礼的老妻十分会持家,一半领米布一半领钞,家里几十口人,靠着丈夫儿子们的俸禄,还能颇有盈余。

各房每两年添一次新衣,三餐都有定额,不到年节,桌上连荤腥都少见。

宋述礼若是回家来,那他一日食用是一百文钱。

户部官员初盘帐册,詹事府的官员就赶紧禀报太子:“这会不会……是弄错了?钱去了哪儿?”

要不是宋述礼清贫度日了这么多年,上辈子他贪墨的事岂会无人知晓?

到他死时,景元帝知他只有一付薄棺,家里连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还曾大加赞扬他,特意赐下金银,让宋述礼的儿子们能好好安葬他。

宋述礼的儿子们也回乡守孝,闭门读书。

太子派人快马赶到宋述礼的老家,这才查到他在家中置下了五百顷田地。

查到了实据,诸人反而疑惑:“既有田地,那庄上的出息呢?”

战乱那几年收成会差些,可他节衣缩食几十年,贪墨的钱又都买了地,有田地总有出息罢?

“庄子上的出息,又都卖了再买田地……”

诸人面面相觑:“天底下竟有这种人?坐拥百顷田,日食不过百文?”

这些实据查得差不多,宋述礼又自陈罪状,两样罪证一并呈到景元帝的案前。

最后查实贪墨的银子总计是七万三千八百两。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靠这些银子滚出来的田地,田地和庄子上这么多年的出息折成现银,大约四十万两。

比初估的五十万少些,但也触目惊心。

“四十万两。”景元帝翻着太子上表的明细,冷哼出声。

单看宋述礼的在京城的宅院,和他平素衣食,哪能想到他会有这么厚的家底。

景元帝也问出众人心中所疑惑的事:“他一日食不过百,贪墨这些钱有什么用?”

严墉思量片刻道:“也许是想告老之后,回乡打开门便是自己的田地。”连着一片山头也全是宋家的。

也许是想人生最后的几年,守着自己的财富过。

究竟为何,无人知道,人都已经死了,想问也问不到了。

景元帝将案卷一放:“人既死了,容他停灵。让太子拟定罪状,该怎么定就怎么定。”

“是。”严墉躬身应承,这就是想瞧瞧太子这差办得如何。

景元帝容许宋家停灵,但到宋家致祭的人寥寥无几。

裴观一早换下官袍,一身素色衣裳往宋家去。

阿宝坐在车上,坐他下车时还替他整了整衣袍:“你去罢,我瞧着。”

“宋家人这样恨你,你为什么还非要来?”

裴观笑了:“一定要来,只有我来上过香,旁人才敢来致祭。”

阿宝明白了,就看裴观掀帘下车,到了宋府门前,自有青书上前自报家门,说明裴观是来拜祭的。

宋述礼的长孙在门上迎客,一早开了府门,却……无人来祭。

好容易来了马车,车上下来年青男子,一看装束就是来吊孝的,等走进几步,可报出姓名,竟是宋家的仇人。

“你!”宋述礼的长孙也不过比裴观大几岁,眼见裴观敢来,胸膛起伏,双拳紧握。

阿宝掀开车帘一角,生怕裴观被人一拳头砸在面门上,指尖紧紧攒住了车帘,可那披麻戴孝的年轻人最终还是退了一步,请裴观进去。

宋家子弟都守在灵前,灵堂上白花白幡香烛纸马,一应俱全。

这是太子特意吩咐过的,可依旧无人来祭。

裴观被十数双眼睛盯着,背对着他们下拜上香,身后不知是谁啐了他一口。裴观身子板直,并未回头,上完了香,又依礼退出来。

裴观上车之后,阿宝左右看他,见他无恙,这才松气。

“我就怕他们关门打……打你。”

“孩子话。”裴观知道她原来要说的是什么,伸出手指弹在她额头上。

阿宝捂住了额角,裴观笑说:“回去罢,路上给你买松仁油酥吃好不好?”阿宝还要去大房点卯办冬至大祭的事,能陪他出来,已经是偷闲了。

裴观隔帘对陈长胜道:“往土地庙绕一圈再回。”

阿宝捧着松仁油酥吃着,她已经明白他为何要来,可他顶着骂名来,也依旧顶着骂名回去。

背后必要被人说他兔死狐悲,这会上门来烧香可不显得假惺惺。

“他是犯了罪,但他也执教几十年,该有学生来拜祭他。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裴观托起袖子替阿宝接油酥屑,怕油酥太松脆,油渍沾到她衣服上。

阿宝将咬过一口油酥递到裴观嘴边:“你也吃。”

他虽有各种可样的毛病,可这些事上,让人敬佩。

裴观不明所以,就着阿宝的手咬了一口,果然香脆酥润,是个好饼。

裴观还给母亲妹妹都送去一份。

裴三夫人知道儿子带着儿媳妇出门去了,看他还知道送点心来:“倒知道卖乖。”

阿宝进了门就直往王氏那里去,王氏都快急得火上房了,瞧见她回来松了口气:“六弟妹,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裴观在留云山房里等不到阿宝,又去陪母亲用饭。

裴三夫人见儿子的样子就知道他为什么来的,眉头微抬:“阿宝忙着,就到我这里来蹭吃的了?”

“还请母亲赏儿子一口饭吃。”

“赏你!”裴三夫人佯作恼怒,下一句便是让小满小雪去厨房,要些裴观爱吃的菜来,一面吃,一面频频抬头看他。

看得裴观放下筷子:“母亲有什么要同我说?”

“倒也不是旁的事,阿宝也该挪进二门里来。”原来只当他除服之后还回国子监去执教,住在山脚倒也没什么,既调了职,往后就去宫中了,自然长住家里。

“这事我想过了,我想换个住处。”

“换个住处?”裴三夫人不解,那松风院是新修过的,为的便是两家结亲。

旁的不说,单只说那四面皆空的集锦格子用的是雕空玲珑木,与墙同宽,既是隔断又是装饰,上头的雕花那是几个木雕师傅,雕了整整一年才雕好的。糊上五色纱,半边藏书,半边供盆景,摆文玩,销金嵌玉,光彩夺目。

费工又费银子,说换一个地方就换一个地方了?

裴观只好哄着母亲:“我就是觉得松风院那般装饰太过奢华了。”

裴三夫人一怔:“那你想住到哪儿去?”

“鱼乐榭,那地方清净。”那里是离二门最近的院落,他不想起争端,也不想阿宝是家中人眼里的异类。

“那地方怎么成,四面虽宽阔,冬日里极冷的。”

“只要屋子宽阔四面有景色,就好。”

裴三夫人蹙了眉头,可儿子大了,又刚升了官儿,往后这中路的院子,可不全是他的,他爱住在哪儿,可不就住在哪儿。

“成罢,我让丫头婆子洒扫去。”

裴观盛了碗四味羹奉到母亲手边,裴三夫人睨他一眼:“你呀,给我少来这一套。”

她心里岂会不知,但一个院里过日子,大面上过得去就行。

阿宝还不知裴观安排换院子的事,她又是入夜才回留云山房,人往软枕上一靠,脚搁在裴观腿上:“八妹妹关在屋里不肯出门,六妹妹和珠儿已经上手了。”

一面说一面让裴观给她揉腿:“其实,家里的女人们,各有各的能干处!”

王氏妥帖,裴珠细致,裴瑶帐算得快。

四个人凑在一起,很快就把大事都安排好了。

“那你干了什么?”裴观给阿宝揉着腿,逗她道。

“我发号施令呀,积年的老妈妈们,也不敢在我面前躲懒耍滑。”

看她畅快,裴观正踌躇如何开口说挪院子的事,戥子欢欢喜喜进来报信:“姑……少夫人,车队来信了!”

阿宝从软枕中弹起来:“快拿来!我瞧瞧!”

燕草在船上每日都写几行,到下船时攒了厚厚一叠纸,她知道阿宝爱看这些,将景致风物写得有趣。

阿宝从头读到尾,这可比她阿爹写的要细致多了。

信末写到船队已经换了车,阿宝接到信时,燕草人已在百里之外。

阿宝将信收起,轻吸口气:“明儿,把螺儿姐妹调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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