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只这一行字...

船走了两日, 丫头们还没全缓过来。

结香刚能坐起来喝粥汤,立春双瑞又倒下去了。螺儿还未好, 福儿一个人要照顾四个人, 阿宝屋里就只有戥子一个丫头半点事没有。

青书吐了两天,白着张脸劝戥子:“你也别前船后舱的跑了, 省得晕船。”晕船这种事儿说不准,头两天他都没事儿,第三天起床就发晕。

戥子看他脸白成这样还在替她担心, 塞了包盐津梅子给他:“你要吃不下东西,就嚼嚼这个,嘴里也能好受些。”

吐久了口中发苦, 姐妹们都吃不下东西, 全靠带上船来的蜜饯压嘴里苦味。

青书小心翼翼把纸包捧了回去, 两根手指头捏出一只塞到口中, 同舱的问他要,他怎么也不肯给。

“小气,撒了金粉啊?码头上一文钱一大包!”

青书哪理会他们,这个能不能算是那包松仁糖的回礼?

就在每个人都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戥子开始晕船了,阿宝让她睡在自己屋里:“她们全都刚好,都还没好透呢, 我来照顾你罢。”

结香能走了, 立春双瑞吐了两天也慢慢好起来。

只有螺儿还没好, 躺在床上虚得下不了床, 光她就得福儿照顾着,确是分不出人手来再照管戥子。戥子睡在阿宝屋里:“定是我遭报应了。”

阿宝给她调酸梅饮子喝, 故意道:“可不是嘛,你这两天天天跑来跑去,见个人就显摆自己不晕船,这下好了罢。”

戥子哭丧着脸,那风浪一来,她差点又要吐:“咱们还要再坐几天船呐。”

声音都带着哭腔,阿宝实在不忍笑她,拍着她的背,把酸梅饮子喂到她嘴边:“还得再坐半个月的船才换车。”

结香笑着走进来,看见阿宝,她笑意更盛:“喏,有人送你的。”

一个小纸包,里头一半糖霜桃条,一半盐津梅子。

戥子的脸白了又红,跟着一个浪过来,她刚红起来的脸又白了,抱着痰盂一阵呕,刚喝了两口的梅子饮,又全吐了。

“这晕船怎么还一个挨一个来?还知道给咱们留两个干活的?”

阿宝轻拍戥子的背,让结香倒水来给她漱口,让她躺下。

戥子紧紧闭着眼不搭话,结香又问:“到底收不收?我还得给人回话呢。”

阿宝看戥子的神色,伸手接过来,放到她枕头边:“你嘴里难受就摸一个吃。”

结香忍笑出去,走到船尾对青书道:“收下啦。”

青书观察过戥子好久,她不像结香,爱打扮爱做新衣,戥子的衣裳总是半新半旧,府里发了什么,她就穿什么。

小丫头们买个珠钗头油花粉什么的,那再寻常不过了。

可戥子用的依旧是府里发的那些,她只偶尔买点零嘴吃。确该先送她吃的,再送她绒花,然后送香露……

青书怕行船时这些东西不好买,早早备好了带上船来,还买了一把银排梳,梳子上雕了花鸟,也不知道,她见了会不会喜欢。

青书欢欣鼓舞,回身刚跑上两步,又差点犯晕,赶紧扶住舱房木板,老老实实往回走。

戥子脸上有些烧,迟迟都不睁开眼睛。听见阿宝铺开纸笔的声音,她这才掀开一只眼,伸手摸了个盐津梅子含在嘴里:“怎么?又写字?”

这船晃得人头晕,阿宝的笔落在纸上却是四平八稳,别个只会惊叹,戥子一看就知,她臂力腕力比原来更强了。

“嗯,写一写,静静心。”

那本小册有一指节厚,她随手翻开就是自己那页。

那一页上写满了林,是阿爹的林,不是她的。

阿爹何时跟着穆王从崇州南下,何时会升迁,升迁之后的官位如何,册子上面写得明明白白。

就连韩征阿兄都有两行字,写他何时立下军功。

只有她,一行小字,二十三岁病逝。

自十五岁到二十三岁,九年间,只有这一行字。

她没指望裴观给她写悼词,但她重病在床时,裴三夫人每见她病症加重,都会哭肿眼睛,裴珠嫁到了许家,可只要回娘家必要到她房中陪她说会话。

她们都念她的好。

裴观的衣食住行,她处处关照,不曾出错。

九年,只这一行字。

看完那页,阿宝便将小册阖上,锁到匣里,再不曾打开。

戥子侧身看着阿宝,成天写字静心,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些什么烦心的事。

直写到天色暗下来,这才搁下笔点灯,扭头就见戥子睡得十分香甜,被子卷成长条,她抱着被子睡,这会儿她倒不晕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阿宝去裴三夫人的舱房中。

裴三夫人这两天也是喝白粥,旁的小菜都吃不下去,还是在码头边买的几个咸鸭蛋当了佐粥的小菜。

她见阿宝来了:“到下个渡头,让船靠两天罢,这么折腾怎么成。”

“也好。”她恨不得船能开得慢些,走到桌边坐下,“陈妈妈今日好些没有?”

“还是那样,她年轻的时候也不晕,没想到这次回去倒晕起来了。”

阿宝看桌上又是对切的流油鸭蛋,蹙蹙眉头:“要不要靠了岸找一家驿站客栈住几天?”这么干捱着怎么成。

裴三夫人摇头:“你不懂这些,我嫁到京城的时候,一路比这还晕,我哥哥心疼我。”越说越笑,“也找了家客栈,让我在岸上住两天。”

有个老船夫劝,说万不能这会儿下船去,此时下了船,那又得多挨几天才能不晕。

阿宝笑着,用筷子尖挑起咸蛋黄:“那到了下个渡头,给娘多买些来,说不准丫头们吃了这个胃里也能舒坦些。”

停船靠岸时,阿宝带着几个还能走动的丫头下船去。

阿宝和丫头们都戴着帏帽,青书带着几个力壮的家丁跟在后头,这一处码头停靠的全是官船,是以码头边的小贩摆出来的果子吃食,看着也都洁净可爱。

除了红白灿苹果,还有酒楼伙伴们背着竹篾在卖店里刚蒸好的各色点心。

乌米煮的青精饭盛在碗中,新煎的海棠糕梅花糕,还有刚蒸好的不落夹,各色点心都还冒着热气。

阿宝算了算日子,是快到四月初八了,京城中每到四月初八要在佛前供奉青精饭和用苇叶包裹着蒸出来的不落夹。

阿宝看那些伙伴们衣裳干干净净,背的竹篾上还铺了层白纱蒸笼布,便对结香道:“买几个回去给娘吃。”

还想再挑些新鲜果子,好给裴三夫人尝尝鲜,见个小贩捧个精致竹篓,竹篓中用绿叶衬着,绿叶上托着一棒新鲜樱桃。

这大约是今年头一捧新樱桃,个个红润水灵,结香要去买。

那个小贩道:“有船刚刚订下了,真没了。”都是枝上刚熟的,吃的是鲜也是先。

小贩看她们衣着,还怕她们怪罪,几回道:“是真没有了,明儿,明儿要有好的,再给官人们送来。”

阿宝温声道:“不必,既卖给别人就算了。”

刚带着采买的小吃果子回到船上,没一会儿就有人送了碟樱笋来。

结香托着竹篾竹篮提送到阿宝眼前,阿宝问:“这是那个小贩弄来的?”船靠岸边已经是下午了,这种鲜果卖得极快,从哪再找一箩送来?

除那捧鲜樱桃一篓鲜竹笋,还有一尾鲈鱼。

“是隔壁官船上送来的,说跟咱们姑爷是至交好友,知道这艘是裴家的船,特意给夫人少夫人送来的。”

至交好友?

阿宝吩咐:“把青书叫来。”

“你去问问,隔壁船上的人姓什么。”

没一会儿青书打听了回来,他脸色很不好看:“少夫人,隔壁船上说姓崔,是齐王爷那位小舅子。”

真是冤家路窄。

“这东西,咱们收还是不收?”

“打听打听他去做什么?”

“已经打听过了,是办差,我看船下来了几顶官轿,州府的官员请他下船饮宴,他没去。”这些官员亲自来拜码头了。

阿宝点点头:“既不同路,那就客气些。”

裴家大伯一干人,在崔显的庄园里住了几天,回来就给崔显送去古董珍玩。大家都在作表面文章,她再厌恶此人,也不能当面给他难堪。

“你去城中,就按他送的礼,咱们还礼,置办些吃食,送到他船上去。”

青书有些踌躇,阿宝看出他心底迟疑,笑了:“这一船都是女眷,他再怎么也不会上船来的。”

“少夫人说的是。”

青书这就带人进城去,很快置办了些新鲜吃食,送到崔显的船上。

他还上船去,专替主人致谢,把面子功夫做足了。

崔显坐在船中远远一望,先看见驶来的船上挂着的旗,知道船中是裴府官眷。眉梢微挑,难道竟在此处碰见?

再一瞥,就见阿宝从船上下来。

她虽头戴帏帽,但崔显一眼就知是她。

别的女子踩着舢板俱都小心翼翼,只有她下脚又稳又轻灵,几步就到了船下。那盘她想买的樱桃,恰巧被他的下人买了回来。

崔显隔着船窗,目光牢牢盯住阿宝的身影,她甚至转过身来,戴着帏帽也在搜寻他的视线。

崔显在船窗内,她自然看不见他。

可她越是搜寻,崔显就越是心动,可惜!要有由头,能把她弄来身边,才真是称心如愿。

心痒难耐之下,找了由头把这盘樱笋送到裴府船上。

就在他等着隔船的回信时,珠帘轻响两声,从船中出来个素衣美人,她依旧不笑,连声音都明明白白透出冷淡:“爷送错了。”

“送错了?”

“若隔船的是裴家六少夫人,那爷这礼送错了。”

崔显还当她是醋了,本来这捧樱桃就是买给她尝鲜的,她出身富贵,嘴巴就挑剔些,偏偏这一点,也合了崔显的意。

“哦?那我该送点什么?”

宁姬“伴驾出差”,这天气爱俏的姬妾们都已经换上了春衫,她却裹了素袄,袄上从襟口到袖边滚嵌了一圈白狐毛。

“若是送给她的,那该送只冰糖肘子,再加两壶飞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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