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伤前怨牡丹谢娇容 感情深无言嗟风月

不久,春风和暖,草木复苏,燕回莺语。

柳默仍时常至锦水边引笛,只是不再撒下谷米,她是否来过,并不知晓。

而清漪既被撞破,也未敢再靠得这么近,只是远远地坐在林中树下听他的笛声随风飘来。

这日柳默去吉州处理完事务,回城时已是二更时分。

他独自来到锦水边,笛声未起,忽闻得琴弦铮淙之声。

这个时辰,又是城外荒野,怎会有琴声?

柳默循着琴音寻去,远远看见一个小院,窗内透出微弱的灯光,一片梅林在暗夜中隐约可见。

原来她的居处这么近。

行至院外,也并不进去,下得马来,立在院外,静听那琴声。

铮铮淙淙的琴音如流水一般,时急时缓,时如春鸟鸣涧,时如西风萧索,又如秋江渺茫,渐渐隐去。

琴音暂歇,一时只闻夜风习习,静寂无声。

再起时,却转绵绵忧思之声,若断未断,若续未续,突闻清歌声起,其词曰:

淇水有尽

思君无垠

言犹在耳

千山何处寻

一段伤心满天涯

秋霜漫漫恒无迹

万里烟波念孤远

知尔在

何处幽山

谁家灯语

去年双飞燕

春归犹相依

梨颜虽如旧

对面不相识

淇水汤汤,多少别离意

明月无边,长夜何寂寂

一春慕城无颜色

清笛长染相思曲

唯记取

别时秋心拳拳意

其词可哀,其声可叹。

只是那曲中有一句:“对面不相识”,不知是何意。

莫不是她已找到那个人了吗?为何只道不识得?心中暗忖,不知端底。

一曲唱罢,歌歇弦消。

柳默伫立一时,默然上马,悄然离去。

闻得马蹄声渐远,清漪悄悄来至院门前,呆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春日和暖,是栽种播种的好时节,清漪不免常去城中购置些花种盆钵。

这日入城,正撞上一人,却是秦府秦贤。

说起来,最近老夫人抱恙在家,她已月余不曾去秦府走动。

秦贤见了她,忽然如获至宝,忙向她深施一揖,道:“百里姑娘,还请帮在下一个小忙。”

清漪不明,问道:“不知何事,还请告知。”

“姑娘可知道蒋府牡丹之事吗?”秦贤道。

“并未听闻,不知是何事?”清漪道。

秦贤便将情缘告知。

原来蒋府近来得了一盆绝好牡丹,正值花期,艳丽无方,引当地名门富贾前往观赏。但不知为何,前几日不知何故忽然花谢叶凋,四方求医无果。

蒋威甚是懊恼。

这牡丹原是经秦贤之手入了蒋府,所以也迁怒与他,令他必要医好这牡丹。

秦贤满城请了多少名医圣手,竟都不中用,蒋威震怒,将那些人轻则辱骂,重则责打,已是无人敢应此事。

秦贤正急得抓耳挠腮,今日偶然撞见清漪,想起来曾听祖母说过,她懂得些养护培植之道。也是情急之下,见佛便拜。

清漪听完,淡然道:“这个,恐怕我帮不上忙。”

秦贤只管作揖,道:“祖母常道姑娘颇通此道,万请赏个薄面。不看我,只看我祖母面上便是了。”

别说这牡丹花病得蹊跷,只听那蒋府二字,便知道不可沾染。

若治得好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若治不好时,还不知是何结局。

因此,清漪只道不能。撇下秦贤,自顾出城回转。

次日清晨,清漪自在屋内整理《万花集》,将新近养护心得记于其中。

忽听得叩门声,打开门来,却是秦贤。

秦贤进得屋内,仍然说起蒋府牡丹一事。

清漪与他倒了茶水,仍然忙自己的事,并不应承。

“若今次能医得这牡丹,蒋府必有重赏,姑娘何不一试。”秦贤道。

清漪也不抬头,道:“若医不好时,又如何?”

秦贤踌躇道:“这个……我定当全力保姑娘无虞。”

清漪笑道:“你如何保得?”

秦贤一时语塞。

他不过是靠着祖业,父辈既不在,朝中着实无人,所以才四处结交官宦子弟。他如何能跟蒋府抗衡。

只好告辞出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马蹄声停在院外,又进来一人,还是秦贤。

不等他开口,清漪已道:“我已说明,断不能去了,你无须再这般奔跑。”

“这次却不是我。”秦贤笑道,“虽说这花是我送进蒋府的,花主却另有其人。今日之事他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这次是他来请姑娘。”

“不必费事,让他回去吧。”清漪只道:

此时门外又走进一人,颀长的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柳默。

多日不见,他眼角透着些疲惫之色。

柳默进得屋来,却对秦贤道:“秦兄,一株牡丹,由它去吧。何必在此为难百里姑娘。”

“你不是来帮我一起请高人出山的吗?”秦贤愕然道。

“你并没有说是来请百里姑娘。”柳默道。

“这倒是。不过,既然来了,你也说两句吧。”秦贤道。

“牡丹之病甚奇,多少名医圣手尚无头绪,百里姑娘年岁尚浅,只怕也无处着手。何必为难于她。”柳默道。

秦贤拉了柳默到门外,对他细声道:“我听祖母说过,她颇通此道,恐怕能消得此病也未可知。”

柳默不及答话,清漪已收拾了小锄、修剪工具并一些自制药粉,出得门来,向二人道:“走吧。”

秦贤喜不自胜,当即跟出。

柳默却道:“百里姑娘,不必去了。”

“只得两匹马,如何去?”清漪回头向二人道。

“姑娘可乘我的马。”秦贤道。

清漪却看着柳默。

柳默将自己的马牵过来。

这马通身玄黑,高昂雄俊,鬃毛浓密柔顺,想是平时颇得主人照护。

“此马可有名吗?”清漪问道。

“名玄夜。”柳默道。

清漪点点头,对黑马道:“玄夜,辛苦你载我一程吧。”

玄夜只安静地站着,清漪便骑上马背,柳默自在前面牵着缰绳,秦贤自乘一匹。

三人同往慕州城去。

到得蒋府,蒋威并不在府内,蒋府管家蒋福将三人带到花园内牡丹处。

清漪看那牡丹独得一株,却根粗叶密,原本长势应是上好。凋谢的花朵留存着几片残瓣,尚能想得见盛开时的艳丽姿态。

清漪仔细察看,然而既未见虫害,也不见病迹,好生无端。若只是浇水施肥不当,断不能致此横祸,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柳默在旁看她眉尖紧蹙,走至她近前,轻声道:“若果然无措,亦不必担心,我自不会让他们为难于你。”

清漪闻得此言,心中暖流涌起,对他道:“多谢。且待我再检视一番。”

再仔细察看,仍然一无所获。想这定非寻常花病。

清漪悄悄驱动法力,打开绛苏灵目,找寻这牡丹花魂。

这绛苏灵目能见阴阳两界,在青罗峰中时,花株在侧,无须特特耗费法力,若在人间行走之时,则须法力开启。

灵目既开,便见牡丹花魂满面伤悲,正坐在叶中,若魂魄有泪,只怕已是泪如涌泉。

清漪以密语唤她,她惊异地抬起头来。

“牡丹,你为何如此伤心,可否相告?”清漪道。

牡丹不想在此得遇奇人,忙起身道:“你,你能帮我吗?”

“必当尽力。”清漪道。

牡丹深深拜得两拜,将前缘告知。

原来这牡丹前世为汶州布商之女金氏,嫁与邻县年轻县令何秀,齐眉举案,夫妻情深。

三年后,何秀升蔚州知府,金氏随夫赴任。

途中遇大雨所阻,滞留于一个荒废的庭院之中。大雨三日未歇,只得在荒院中等候。

第三日夜深之时,金氏闻得何秀异声,睁眼看时,只见一个黑衣大汉,手执尖刀,何秀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那大汉从他身上取出随身银两,见金氏惊醒,便也挺刀来刺。

可怜金氏一缕芳魂,只因恶人贪念,客死异乡。

待她芳魂游离出体,再看时,何秀之魂已不知所踪。

金氏此番冤死,实难甘心,冤魂不散,附于庭中牡丹之上。

金氏生前酷爱牡丹,颇通养护,是以这牡丹异常艳丽,不比寻常。

那日柳默之父柳权路过荒院,见到这株牡丹,喜其艳丽难得,便搬移回慕州,不想被蒋威看见,蒋威言语之间流露欲占牡丹之意,柳权不愿结怨,是以命柳默送至蒋府。

正好秦贤在柳府,平日难得与蒋府结交,认定这是个好机会,便揽了这个差事,将牡丹送至蒋府。

牡丹到得蒋府,金氏仍然勤加养护,牡丹盛开,甚是娇艳照人,引得当地官宦商家各式人等都来观赏。

牡丹乃花中之王,艳冠群芳,被视为富贵吉祥之物,蒋威得此花王,深以为傲。

不想这日宾客之中,竟出现了那日作恶之人。

金氏既见仇人,恨意填胸,只恨自己一缕冤魂,无力报得深仇大恨。是以日夜伤心恨切,牡丹受她爱护多年,感其伤悲,不再争艳斗奇,一夜之间,花谢叶残。

清漪听完,心下亦颇感伤。问道:“可知那人是谁?”

“只听别人唤他李老板,是个玉器商人。”金氏道。

“他长什么模样?”清漪又问。

“身材魁梧,手脚粗壮,五十上下。”金氏道。

“我自会去找寻,带来与你指认。”清漪道。

“全望姑娘成全。”金氏拜谢道。

“牡丹枯萎至此,我与它培些肥力,护住根脉,你且等我消息。”清漪道。

金氏点头应承。

清漪收了法力。

取出所带药粉,刨开牡丹根下泥土,避开主根,将药粉撒上,再细细盖好。

又要了水,将根浇透。

处理妥当后,对蒋福道:“此花病症罕见,今我已撒下除病之物,只是是否有效,尚需些时日。过些日子,我会再来。”

蒋福不屑地一笑,不过碍于柳将军公子之面,敷衍道:“姑娘受累。”

清漪也不理会他。

对柳默道:“此间已处理妥当,暂无他事,可回了。”

柳默见她刚才一番忙碌,似乎有些头绪,但终究不知结果如何。

现下蒋威不在,还是速速离去为好,以免横生事端。

三人当下告辞出了蒋府。

出得府门,三人至茶楼坐了。

秦贤刚落座,便急忙问道:“如何?”

“尚不知。”清漪只道。

“姑娘不是撒了药?可救吧?”秦贤急道。

清漪却不急不徐,道:“如今尚未可知,只是略尽人事而已。”

秦贤听得这话,正是奇痒在身却无可抓挠,不知如何是好。

柳默在旁道:“秦兄且稍安勿躁,暂观后效吧。”

茶水上来,半杯饮过,清漪向二人问道:“这城中有几家玉器铺?”

“平日看百里姑娘并不喜佩戴金玉之物,不过到底是姑娘家。”秦贤道。

“秦公子可知晓吗?”清漪道。

“这个你算问对人了。要说这玉器铺,大小总有十来家。”秦贤道。

秦贤平日喜爱结交官宦子弟、商贾之人,城中何家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他总能得知。

“不知这些店铺都是何人经营?”清漪又问道。

“玉器价值不菲,多是有些根基的人家在经营。”秦贤道。

“想来大小玉器铺,都是在这慕州城内有些年数的人家了。”清漪道。

“几乎都是,不过也有几个外来的。”秦贤道。

“是吗?这倒难得了。”清漪道。

“城南梁家,原是京中富商,前年来此。因在京中得罪了人,吃了些官司,家财几乎散尽,不过到底颇有根基,到得这慕州城,仍能做此营生。”秦贤道。

“总算还不算太坏。”清漪道。

“城南还有一家,比梁家略小些,不过东西还挺全的。”秦贤又道。

“这家也是外来的吗?”清漪道。

“是五年前到此。”秦贤道。

“想来也是有些来头的了。”清漪道。

“这个倒不曾听说,似乎祖上并无甚营生。不过偶然在哪里发了迹的。”秦贤道。

清漪心下暗自留意。

“百里姑娘若有兴趣,可与我同去,我跟老板熟识,保你挑得上好的玉,其价亦可商量。”秦贤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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