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预言 一命换一命

叶靖鹰的回信很迟。

言简意赅, 他有办法解妖尸之毒。但有前提条件,必须要解决掉妖尸的源头,即那个被盐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医修的两名弟子过来,顺带着捎上王不留, 大约是想让王不留历练历练。

人皆有天命,叶靖鹰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长到他渐渐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寿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时大限将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叶靖鹰只靠药物。

他在追求长生。

不灭不死、永久的长生。

庄子有云,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道家亦说,未死先学死, 有生即杀生。

去恶存善,心境清明, 这是定清及他徒众选择的清修之道。

而叶靖鹰对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从自然孕育出的药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万物借命。

只是年岁渐渐长, 纵使在不问世事、少入红尘的玄鸮门药峰上, 叶靖鹰亦能感受到身体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开始想选一个关门弟子, 悉心栽培。长生之途遥远,他若无法继续攀登,亦有后人接力。

人选尚未确定。

蓝琴聪慧,但又过于聪明, 忠诚不足;

王不留虽心志秉诚,却缺乏一些慧根。

叶靖鹰只将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让这孩子多多见见人间事,阅历上来了, 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性情,丰富脑子。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谁知王不留第一眼见到镇上妖尸食人,便脸色发青地昏过去,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嘴唇比纸还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斋上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小书生,大约也是这样。

同行的两名医修弟子带了些解妖尸毒的药,还真是薄荷糖大小,不过不是那种白色,是浓郁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谎的金开野望着药物沉思:“倘若他们问为何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解释?”

“全新版本免费升级嘛,告诉他们,加量不加价,一代更比一代强,”花又青不以为意,“不过为了环保,领药时不额外附带外包装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药丸,掰开,细细嗅,分析其中药材,镇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脑的薄荷、化湿通心窍的石菖蒲……

虽暂时无法分析其中配比,但这个方子定然是不出错的。

更何况。

她回头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叶靖鹰把他都送来了,可见所言非虚。

除此之外,叶靖鹰另写一封信,以蜡盖封,指名,只有金开野能看。

金开野读完后,犹豫良久,还是唤了傅惊尘。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为。

现在的金开野没有避讳傅惊尘。

花又青成了将他们暂时连在一起的纽带,她就像一根绳,他们是那吊在那绳子上的蚂蚱。

窗户紧掩,距离行动还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着透明的纸照进来凄凉的光,傅惊尘捧着信,看花又青探头探脑,他垂眼,问:“能看得懂?”

花又青说:“一知半解,好多不认识的字喔。”

傅惊尘将信还给金开野,话时对花又青说的:“和你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言两语,简单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八十年前,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担心官府追责,心一横,心想反正是买来的,她在此地无父无母,又无亲眷家属,便趁夜黑风高,将尸体同时草草埋到乱葬岗。

实际上,他的妻子并未断气,尚有一缕呼吸。

她自坟墓中爬出,悲恸欲绝,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时分,赶路人瞧见这一幕,惊骇万分,以为她要吃新尸,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谣言。

镇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来问,问及籍贯人氏,方二害怕,顺着虎妻的传说,编撰出如此一个故事,极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安定此事,然后便是官府延请玄鸮门的人过来处理。

叶靖鹰未说玄鸮门的“处理”是这种。

当初,亲自前来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个受尽冤屈的普通姑娘,却没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盐将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气在这八十年间愈来愈重。

金开野沉默许久,说:“弘光尊主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听闻过一些事,”傅惊尘淡声,“生人的爱与恨,皆能锻造出绝世的兵器。”

花又青聪慧,一点就透。

她张张口,未说话。

只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几片糕点,养精蓄锐,静待出动的鸣镝声。

傅惊尘说得很对。

人最强烈的感情,爱,恨,极盛者,不随□□消弭,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

许多人会用这种浓郁的感情来炼器。

就像……传言中的定清师尊,当年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尽数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而他当初所用的一柄剑,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来不理解殉剑这件事,对她来说,这和殉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的人生。

当她在晚膳时提出自己观点时,二师兄教她,说当初芳初不是为师尊殉剑,她是为匡扶正道,是为天下苍生。

在两百年前,修炼之人的心便已经变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杀妻/夫证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炼心得,唯恐对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长生,亦求永远享乐;不将修炼之法传授外人,不愿被普通人挤占自己的资源,道法不传,亦不流通,只传亲友,不传外人,以求代代维系家族的稳固定位——长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红尘,等级分明。

一如《楞严经》中所言,末法时期,不见佛陀。

这种情况下,妖魔出世,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是巨大的灾难。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着妖魔而走,假装视而不见。

定清第一个站出来,但他亦缺乏与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强大的兵器,越需要浓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爱之人,也须是爱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剑。

每每讲到此处,四师兄都会正色,说倘若他早生个百年,当初定清师尊若最爱的人是他,要他去牺牲祭剑,他绝对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就往铸剑炉中跳。

花又青惊讶地问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师尊没有断袖之癖。

四师兄点头说是啊,他也非断袖,所以得赶紧跳进去啊。不然,打不过,活着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着和几位师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贵的。她不想死,风雪中的破箩筐中,就算是吃干草,也不能让自己饿死;后来被大师姐捡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姐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后来,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师姐命悬一线,需要她舍弃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犹豫的。

她将这个感悟分享给二师兄,二师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说她已经开悟了,已经懂得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着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师姐同时遇到危险,你只能二选一,会救哪一个?”

……

可那也不仅仅是爱

芳初殉剑,也不是全为了男女情爱,不是因为持剑者是定清,而是因为当初肯豁出一身修为、所有基业、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

是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离,为苍生,为黎明。

但那些选择明哲保身的门派,在之后一点点蚕食了清水派的基业,并为自己找补,不歌颂他们的牺牲,只讲污点——师徒相恋,有悖人伦,践踏纲常。

将芳初为海隅苍生殉剑的大义,轻飘飘地命名为爱情,还是畸恋,是为人鄙夷的师徒乱,伦。

他们不曾从封印妖魔中获得名利,便诋毁他人的声望。

因为他们双目污浊,瞧不见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间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过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旧。

花又青有时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芳初师姐,如果她知道如今,当初依旧会选择以身殉剑吗?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诋毁她,作践她。

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唯独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间。

花又青将桌上的枣泥糕全部吃下,喝了两杯水,听到傅惊尘问金开野,打算如何处置妖尸的源头?

金开野紧皱眉头。

他说:“叶宗主说,时日已满,希望我们能将她封住,装进大乾坤袋中……带回玄鸮门。”

傅惊尘颔首,并不意外:“果然是要炼化。”

花又青忽然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金开野没懂:“什么?”

傅惊尘转身,对她说:“她没有名字,前几日我翻阅县志,记载中,她是方袁氏——应当是方二为她取的,她本姓或许从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XX氏,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问:“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气如此重,所铸造的兵器,更易造杀业。”

金开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讲,他亦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一路见血,一路踩着肮脏。

他僵硬地半蹲身体,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学玄术,细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蛮力。

想好久,金开野才笨拙地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会超度她的。”

花又青说:“……你真的不会撒谎哎,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她低头,说:“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没关系,你不用故意说假话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只觉对方可怜,不该遭受此等酷刑,生时被利用,如今竟连死都不能,还要被继续利用。这些个利用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的本名。

罢了。

花又青劝慰自己,不过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是需要融入这个门派,打听线索。

桌上燃烧的香,终于到了底,最后一截晃了晃,脆软地落满香灰。

时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云卷霭。

王不留终于醒来,又是哇哇一阵吐。金开野照顾孩子得心应手,劝他留在此休息,他犹豫着,刚想答应,冷不丁看到花又青,立刻不干了。

飞快起身下床,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小丫头片子能干的事情,我也能干——凭什么不让我去?”

花又青呛他:“口口声声小丫头片子,你比我大几岁?”

王不留恼:“黄毛丫头!”

花又青回:“白毛小子!”

王不留气炸了,四下巡视要拔剑。

金开野沉着脸,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互相戕害?我看不等妖尸过来,你们倒是先把自己给玩死了!”

收了剑,王不留恭敬地向金开野抱拳:“对不起,金宗主,我不该和小孩一般见识,让您见笑了。”

花又青说:“他没见笑,是你在贱笑吧。”

傅惊尘捂住她嘴巴,避免小孩战争再度冲击。

兵分路,金宗主、傅惊尘及一个符修的大弟子,各领一队人去寻那妖尸的埋骨处。

水源,山背阴,极邪之地。这种,即可短暂缩小范围。

顺利在青龙山找寻到那条河流,花又青看过水月新镜中的幻象,确定那妖尸行动范围有限,那盐腌的疼痛跟随着她,即使被人从棺椁中带出,也不能立刻恢复行走,她本质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但子时阴气重,阴气滋养,谁知她此刻适应到几成?

傅惊尘仰首望月,只见天际边缓缓飘来一朵积水云。

花又青仍旧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小声问傅惊尘:“既然叶靖鹰已经研究出药物,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温宗主带来?”

傅惊尘身上有妖尸的气息,倒是没有几个攻击他。花又青在他背上,倒是引来几个妖尸蠢蠢欲动,傅惊尘踢破一颗头颅,听见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气——

他顿了顿,踩着剩下几具妖尸的头顶,轻盈跃到树枝上,往山林中去。

“他不确定如今的蓝掌门是否知道此事,”傅惊尘解释,“叶靖鹰大约是想将它占为己有。”

无需多言,花又青明白了。

上次金开野写信求助,信直接递交到蓝掌门手中,因而,指派谁来,带什么东西,如何解决,都是蓝掌门决定的。

叶靖鹰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想观察蓝掌门的反应。

果不其然,蓝掌门并不知道妖尸一事,而温丽妃亦不明——只怕,就算金开野没有写求救信,当温丽妃决定焚镇的消息传入玄鸮门后,叶靖鹰亦会同样地派人过来,同金开野交接。

之前禁地一事,金开野欠叶靖鹰一个人情,他大约打算用在这里。

花又青问:“你觉得,赶在金开野带走她之前,我将她偷偷超度的机会有多大?”

傅惊尘沉吟片刻,答:“大概像你的脑子一样大。”

花又青问:“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傅惊尘:“说。”

花又青问:“你骂人一直这么有礼貌的吗?”

傅惊尘忍俊不禁,背着她,轻盈向前:“我不是在骂你,是夸你——”

“青青,”他说,“赶在金开野前面超度它的概率不大,但抢走她的概率大些。”

花又青:“啊?”

“好剑亦需滋养,你是女孩子,属阴——”

花又青搂住他脖子,打断他:“哥哥你忘记我生辰啦?我属兔的,不属羊。”

“……”傅惊尘说,“看来学习差不是你的错,学堂里先生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这些东西也不教么?”

花又青说:“喔,阴阳的阴啊。”

傅惊尘继续往下说:“火灵剑阳气过盛,玄鸮门平时教的法子亦偏阴,邪,你若是用,未必得当。”

花又青说:“所以你想用它来为我重新锻造一件属阴的兵器?”

他没说话。

“我不要,”花又青认真同他讲,“我不愿牺牲他人来做自己的兵器,更何况这是可有可无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先生教过的。我今日不种恶因,来日便不会有人食此恶果。”

“开口闭口就是因果,或许我该送你去山寺里做尼姑,”傅惊尘叹气,“也罢。”

花又青听他说,那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谁让我是你哥哥呢?”

傅惊尘骗了金开野他们。

他知道妖尸源头的埋身之地。

半妖尸化后,他始终在青龙山上捕猎,生饮狼鹿之血。

早在初次翻阅县志时,傅惊尘便注意到八十年前这一桩离奇的老虎为妻。

即使没有从幻境中探清真相,他亦从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

意识到这点的花又青,心生竦然。

——这样一个人,待出了幻境,她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花又青不信什么感化那一套,她是行善,不是脑残。傅惊尘现如今答应她,放弃以人炼器、而是超度,也不过是信了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这份感情的寄托,从开始便是假的。

她不能期许用欺骗来换取真情。

落雪无声,那被人遗忘的可怜女子,就被埋在这片土地下,旁侧是涓涓细流,春日里大约会有小鹿来此饮水,漫山遍野地开满杜鹃花。

可现在还是酷冬,她的尸骨在春风不至之处。

傅惊尘干净利落地拔出剑:“我们需要快些。”

先前那把锈铁剑留在黑水塘下,这个是他又付一两银子购得的。

?花又青亦紧张地用异眼探查:“是不是因为金开野他们很快就能搜到这里?”

“他倒没那么聪明,”傅惊尘一剑刺入土中,挖出一个小口,俯身细细看那土壤层,片刻后,换个地方,又挖,“一旦惊动母体,其他的妖尸就会蜂拥而至。”

花又青肃然起敬,称赞:“哥哥,你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一般一般,人间第,”傅惊尘模仿她的语气谦虚,又淡淡说,“我猜的,寻常话本子上都这么写。”

花又青:“……”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惊讶他模仿能力和记忆力如此出众,还是惊讶他一个杀手竟然也会看话本子。

印象中,他早早家破人亡,历经艰辛,又去了城主府上做杀手,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私下里竟然也会识字读书。

真不可思议。

此处妖异气重,花又青用了一阵异眼,便受影响,连带着两只肉眼也开始发痛。

她闭了闭眼,揉揉额头,听傅惊尘说:“眼睛痛就休息。”

花又青呆一秒,心下一惊,难道,他触类旁通,通过那几句话就发觉她眉心痣是天生异眼么?

傅惊尘不抬头,拔出剑,细细看土壤:“你许久未睡,眼睛都发红了。”

“是啊是啊,”花又青松口气,遮遮掩掩,“哥哥,你在做什么?”

傅惊尘一边往地上插剑、检查翻出的土,一边耐心同她解释。

天然的土壤是规律分层的,每一层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而被人工翻动过的土壤,会破坏这种微妙的分层,纵使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恢复到原貌。

他在通过这种方法,来寻找八十年前动土埋棺椁的地方。

谈话间,他的剑触到一物,是沉闷之音——噔——

找到了。

挖空上方的土壤,拆下钉死的木板,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地下通道,宛若皇室贵胄的墓穴。

傅惊尘点一根树枝,丢下去,观察那微弱的火光。

可以下人。

他先跳下,花又青紧随其后。傅惊尘接住她,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摸索着点燃洞壁上的蜡烛。

洞穴内并不宽敞,光线幽暗,傅惊尘示意她拽紧自己腰间系带。

花又青提问:“你不怕我惊慌过度,不慎拽下你腰带吗?”

“当然怕,”傅惊尘淡淡,“但,谁让我妹妹是个因为害怕就脱男人裤子的家伙呢?”

花又青:“……”

洞穴入口狭窄,越往其中,反倒越宽阔,步过弯月门,豁然开朗,又是一处不规则的洞室。

花又青四下打量,在心中默默记住这洞穴大概的位置,只觉布局十分眼熟,又走几步,待看到两侧对称的通道后,她猛然一惊。

——这种石室的构造图,同女人胞宫的好像啊!!!

曾经,清水派来了个游方术士,喜欢研究草药搭配治疗疾病。他随身携带几本厚厚的书,画的全是人体的各个器官。他喜欢独宿乱坟岗,将那些腐烂程度不等的尸体刨出,用刀割开,细细地描绘看到的一切。

花又青对胞宫的模样记忆很深,因初次来癸水时,肚子难受了很久。她想看看,让她不适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只字不提,只悄悄记下石壁上的文字,那是梵语,大约是某种咒。想回去之后誊抄在纸上,待出了幻境,再去找二师兄,他博学多识,清水派中,也只有他懂梵语。

思忖间,傅惊尘走到中心位置,忽而停下。

花又青问:“怎么了?”

傅惊尘抬手,示意她后退:“退几步,再抬头。”

花又青如言照做,抬脸看,满目惊愕。

棺椁竟在这洞中悬空摆放,木头棺椁外已有外物侵蚀痕迹,坠绳亦摇摇晃晃,抖落扑扑簌簌的雪花,细看,那也并非雪花,而是一块又一块结成的盐巴。

而棺材中的人早已经离开,傅惊尘凝神静听,忽单手抱起花又青,往前方躲避——

一只手自地底猛然伸出,指甲尺长,肌肤被盐泡得已经不辨肉色,像皱皱巴巴、腌了年之久的咸萝卜。

花又青屏住呼吸。

是她。

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皱皱巴巴的手将大地撕开一道裂痕,轰轰隆隆,洞室亦随之摇摇欲坠,那女人露出苍白、布满盐巴的脸,眼睛竟淌着血泪,声音如杜鹃啼血:“我的孩子,我的宏儿,文儿……是娘,娘没有保护好你们啊……”

忽而,她又作小孩啼哭,发狂:“娘亲!娘亲!我冷,我被人骗了!我想回家……娘亲……”

悲鸣中,傅惊尘往铁剑上迅速画一镇妖符。

花又青眼尖,一眼看出这不过是玄鸮门教的基础咒法,她紧随其后,又悄悄补充了一个。

刚刚画好,女人已挣扎着从地面裂缝中爬出,面目狰狞地扑过来,声音尖利:“我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轰——隆——隆————

乌云蔽月,暗色沉沉,电闪雷鸣,倾然之间,暴雨如注,尽倾而下。

山上,正搜寻的金开野,因骤然的雷鸣而停下脚步。

他抬首望天,神色凝滞,又听弟子惊慌失措地喊:“……怎么回事?师父!师父!!!妖尸!妖尸们全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见漫山遍野,所有中了妖尸毒的人和动物、飞鸟走兽,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齐齐往西方山脉去——就连土里的蚯蚓,亦在地上拱起一道好似田鼠的垄沟,正疯狂地往那边赶去,王不留一个趔趄,被自他脚下穿过的小土包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倒在地。

金开野面色一变,心道不好。

——傅惊尘,大约是垂涎那具怨灵的尸体,竟不按计划通知他们,开始提前动手了!

——青青还跟着他!

这个混账!!!

金开野目露凶光,气血涌动,丹田不稳,煞气顷刻间再也止不住。

厉声命弟子跟上,他也顾不上其他,手持大刀,往妖尸潮动乱方向疾行。

镇上。

温丽妃被雷声惊醒,自床上翻身而起,问旁侧的人,如今是什么时辰。

在得知已经到了丑时后,她皱眉:“怎么不叫我?不是说丑时焚城么?”

“……叶宗主带来了能解妖尸之毒的药,听说,只要杀掉第一只妖尸,这毒就能用丹药解,”弟子小声应答,“金宗主点了些弟子,前去斩杀妖尸了。”

“什么?”温丽妃动怒,呵斥,“经过我允许了么?绿影,你去叫红衣过来——继续焚城。”

她清丽端正的脸上,满是阴翳:“反了天了……谁若不想走,便死在这里好了。”

洞穴之中。

以防万一,傅惊尘并未将花又青放下,他抱着妹妹,单手同那妖尸过了几招,第四剑终于戳中她的心脏,将这颗痛苦了八十余年的心脏彻底捣碎。

地面震颤更严重,烈石落落,那墙壁上的梵文亦随之晃动,破裂开一条缝。

女人双目渐渐溃散,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花又青走到她身边,先悄然用几道镇魂符,安定颤抖的魂魄,又席地而坐,低声诵念,超度这滞留人间受难受苦的亡灵。

对于她来说,与其被满怀怨气地做成剑灵,不若放下执念,超脱于世俗之外。

傅惊尘拔出剑,默不作声,站在弯月门前,看着疯狂涌来的妖尸,扬剑而起,为妹妹阻挡这些奔涌而来的尸潮,让她不受打扰地超度。

墓室亦有坍塌之相,轰轰隆隆,大大小小碎石支撑不住,悄然掉落。

花又青岿然不动,只诵往生咒。

「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愿她悟得虚空,超出万象,脱离迷途,免受轮回之苦。

咒语穿不透土层。

头顶地面上。

金开野看到汹涌往那狭窄缝隙孔洞中钻的妖尸,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些被迷了觉魂的人,毫无知觉,只知道挤挤压压,哪怕是被挤断胳膊腿也不在意,断茬处尽是浓重的黑血,黏黏稠稠地混在一起。

这样如此,教他如何能进去?

还是,在这里重新炸出一个大洞,再去救他们?

墓室之中。

“……说是诵毕,稽首天尊,奉辞而退。”

最后一句念完,花又青睁开眼。

那个可怜的、受苦的女人亡魂,茫然晃了晃,悄然破碎。

超度成功,她不必再受苦了。

弯月门前,那些发狂的妖尸亦随之静下来,不再暴动,晃一晃,齐齐轰然倒地。

灰尘四溅。

傅惊尘脚下是累累残肢,他仍旧是站着的,只是面露疲倦,将卷了刃的剑插入土地,微微依靠着,折身看花又青,语气平淡:“解决了?”

停一停,又说:“我这边也解决了。”

花又青说:“不要这样淡定地和我讲话呀,你说得就像你刚刚只是在砍白菜而已!”

傅惊尘笑了下,没说话。

身手碎石跌落愈来愈多,整个墓穴即将毁于一旦,但来时的路已经不能走了——数不清的妖尸已经彻底将路封死。

傅惊尘望了望那层层叠叠的妖尸,略略沉吟,视线之中,略有嫌弃。

花又青崩溃:“哥哥!都这个时候就不要犯什么洁癖了!逃路要紧,我们先出去再说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又听身后传来金开野怒吼:“傅惊尘,你自己寻死不要带上倾倾!!!”

花又青眼前一花,金开野已如旋风般过来,急风骤雨到了眼前。

他先重重给了傅惊尘胸口一拳,又火速抱起花又青,将她夹在胳膊下,像夹一块儿白菜,夹着便抬步往外走,怒声:“跟我走!这边还有出口!”

头晕眼花的花又青醒悟了。

这里既然是效仿胞宫所建的墓室,出口绝对并非一处。

傅惊尘却仍留在原地,他笑,幽声:“有你这样的干哥哥在,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也放心。”

金开野冷笑:“别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就成了大善人,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待出去后我再收拾你。”

“我暂且出不去了,”傅惊尘缓过力气,他手持卷刃的剑,甩一甩,上面浓郁的黑血尽数跌在地上,点点滴滴,仿佛宣纸上开了无数的暗色墨梅,“你带青青先走。”

金开野回头,待看清傅惊尘剑指方向后,愕然。

被他夹住的花又青吃力地探头去看。

那些层层叠叠的妖尸群中,不知何时,竟悄然走出一黑衣男人——不,或许不是人,如寻常的两人高,体宽若个成年胖子,扭曲着,脸上覆盖黑色面罩,看不见眼睛,只看到一团浓黑的迷雾。

这是什么东西?

金开野嘴唇发干,只感受到此物可怖的修为,源源不断,如不曾停歇的恶意。

花又青亦震惊地睁大眼睛。

这个……这个东西……

和大师姐的描述中,被定清师尊封印的东西那个好像啊。

“快走,”傅惊尘不回头,只叮嘱,轻描淡写,“青青,今晚早些休息。”

花又青一愣神,立刻开始拼命挣扎,捶打着金开野的手臂,叫他:“傅惊尘!!!”

“听话,”傅惊尘轻笑,“我今天会晚些回去。”

骗子。

他不可能回去。

假如这真是那个挣脱了束缚的妖魔,他留下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当年几乎让整个清水派绝迹的妖物,让定清师尊掉了半条命、甚至必须用爱人殉剑才能封印的东西,傅惊尘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回得去?

他回不去的!

花又青挣脱不开,下嘴用力咬,硌得牙痛,然而无济于事,金开野是体修,一身肌肉硬得像石头,被她咬成这样也不吭声,一步未停,头也不回地挟她往出路疾飞。

闻听挣扎声和她声音都渐渐远去了。

傅惊尘没有转身。

他看花又青的最后一眼,还是她突然被金开野抱起来时的茫然表情,骤然受惊,像一只装死的小鹿。

黑影越聚越大,待大到能遮蔽整个墙面时,它如猛虎般扑来,傅惊尘持剑刺去,拦住它去路,不许它去追逐花又青和金开野两人。

那黑影咯咯两声,庞大身躯,竟发出少女般的笑声,略有讥讽:“你倒是护着那个小丫头,你可知,终有一日,你会死在她的剑下?”

傅惊尘不同黑影废话,几剑下去无用,他当即立断,咬破手指,以血画除妖符,此举果真奏效,再刺那黑影,竟将它生生斩下一块儿。

“她会杀了你!我是为你好!”它尖叫,声音变成洪亮的男性,勃然大怒:“一命换一命,逆天改运,你可知你这一世变成了孤命?……她为你死过一遭,现在也轮到你了——她可不会像你那样心软,也不会傻到主动改换孤命逆转天道——”

傅惊尘沉声:“一派胡言。”

黑影仰天大笑,声音是耄耋老人之态:“你是聪明人,肯定知道我话语真假,我没有必要骗你,定——”

未说完,又被傅惊尘刺一剑。

他身法灵活,黑影恼怒之下要捉他,一时间竟握不住,反倒被傅惊尘砍下手臂。

那手臂也是一团黑雾,断茬处无血,跌在地上的残肢轰然消散,像一捧跌碎的草木烟灰。

黑影恼恨,身影骤然膨胀、变大成双倍,张牙舞爪,直直向傅惊尘扑来,要活吞了他。

眼看四面八方的黑影兜头罩来,如撒开一张巨大渔网,避无可避之际,傅惊尘持剑而起,欲斩破头顶迷雾——

“啊啊啊啊啊——————”

好似千万人齐齐惨叫,男女老少,声音具有,痛苦如裂帛,亦如被油锅煎炸。

那些黑影在即将触碰傅惊尘时骤然退缩,忽而缩成拳头大小,惊慌失措地急急往妖尸堆中遁逃,好似偷油吃被捉住的小老鼠。

傅惊尘落地,他咳一声,方才黑影的压迫令他内脏受损,又一口呕出鲜血来。

他撑着剑,回头看。

裹着红色小斗篷的花又青急奔而来,灵活如红色小鹿,和他相似的脸庞之上,满是焦急:“哥哥!”

傅惊尘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血。

花又青已到他面前,仰脸,只用左手捧他脸,右手躲在斗篷中:“傅惊尘,你怎么了?”

傅惊尘不说话,唇角血也不擦,冷着脸,俯身握住她右手,翻开。

她手掌心,豁然一道长口,血还未止,淋淋地,往外面流。

方才,她就是划破自己掌心,奋不顾身,用血击退那庞大黑影。

傅惊尘厉声:“不要命了?知不知道财不外露?一旦被人发觉血的秘密,你会怎样?会被囚禁,从此再不见天日,或许还会吃你的肉,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你还想不想活了!”

花又青怔忡。

傅惊尘从她干净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狰狞凶狠。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只是困惑地望着他。

沉默后,花又青说:“可是我想要你活。”

傅惊尘闭眼。

自她手上,那些浓郁的、香甜的味道在墓室中扩散开,引诱着他要吃掉眼前的血亲,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被黑影预言会亲手杀死他的人。

撕碎她,吃掉她,吞下她。

像吃掉一块儿杏仁饼,一粒葡萄,一颗桃子。

她会杀死他。

良久,傅惊尘叹气:

“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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