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未完成

她仰头,好像隔雾看花。

他俯身,那柄靛色的金属骨伞便在她的头顶倾泻,伞面轻薄,渗进路灯昏暗的光,缓缓在身后泼金般晕开,为从天而降的神祇造势。

长眉,薄唇,高鼻梁,他漆黑的眼里有簇流光,被她的影子搅浑了,幽幽摇晃。

潮湿的记忆像弄皱的纸,在暗处哗哗抖动,温禧惊颤,一瞬间怔愣在原地,那句“帮我”生生地折在口中。

白昼新闻播报里的名字此刻在耳边,骤然清晰。

时祺。

是她亲手拽下的神,也是她狠心抛弃的人。

“拿一下伞。”

他言简意赅。

温禧自然地将伞接过去,攥紧了,又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听他的话。

她抬头看时祺。

清凌的一张脸,朗眉俊目,在碎落的光影下折出棱角,骨相比女生还漂亮。

那双眼睛的形状被她刻在骨子里,他从前总爱捉弄她,眼尾上翘,牵出些似是而非的笑意,好像天生坏种。

现在端然而立,连眼神都沉静,脾性收敛了许多,几乎看不出年少时张牙舞爪的影子。

八年的时间足够长,足以将一个人的心性重塑,抛光尖锐的棱角。

也足以让他忘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比起她心绪起伏,时祺很稳重,好像就在随手帮一个陌生人。

“先生。”

眼前人没有应答。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时祺在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的西装往她身上套,因她太过瘦削几次滑落,还认真地拢好,系上了第一颗扣。

“先生,我不用你帮。”

她又大了点声。

可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空,白光闪烁,温禧本能地瑟缩一下,很诚实地贴上了时祺的肩。

她气势先输。

“你确定?”

眼前人反问她,她却从中听出一丝笑意。

笑她口是心非。

“温禧,南江大学传媒系2015级,活泼开朗,家财万贯,不用跟我装不熟。”

时祺开口,嗓音清凌,刻意咬重了她的名字。

她初见时的自我介绍,他倒背如流。

初夏蝉鸣,招摇的少女软了眉眼,倚在钢琴畔,理直气柱,尾巴好像要翘到天上。

时祺抬起头与她平视,猝不及防,温禧跌进一双深邃的眼里。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

“要想叙旧,回车上再说。”

时祺瞥了眼激烈的雨势,本想将手伸给她,视线在她光滑的脚背上停留了两秒,手停在半空。

“时祺,麻烦你……”

扶我起来四个字还没说完,她脚下一空,却未防他直接将自己打横抱起。

那柄伞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攥住。

“那我抱你。”

先斩后奏,不容置喙,这才是他的本性。

温热的指腹落上凉腰,让温禧生理性的战栗,回溯起千百遍残存的亲密。

他以往不用手,用唇。

那些被遗弃的瞬间堆叠起来,像迸裂的玻璃碎片,密谋在一夜之间将她割伤。

人的记忆太好,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好。”

温禧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头隐隐作痛。

分手是她说的,在最相爱的时刻。

她记得二十岁的生日宴上,他在大雪中站了整整一夜,雪粒融在通红的眼尾,低微到尘埃里,哀求她多看自己一眼。

“原来是我配不上你。”

高傲的少年低首自嘲,抿唇轻笑,细碎的刘海藏了满眼落寞。

时间像麻醉药,现在伤口只有钝刀在迟缓地拉扯,有些痛楚又死灰复燃。

时过经年,现在他明月高悬,她零落成泥。

没可能了。

他将温禧抱上后座,胸口的白衬衫因被她蹭了,有些卷皱,露出干净的锁骨,连袖口也不可避免地沾到一些污泥,他挽起来,露出一节结实的小臂。

她的脚不方便,时祺抱她,也在情理之中,这是最快最省力的方式。

不必矫情。

温禧定神,找到宽慰自己的理由,就势坐好。

漆黑的雨夜,城市边缘的灯光疏落冷僻,温禧趴在车窗玻璃上往外看,感觉隔世般恍惚。

他开了暖空调,车厢在逐渐升温,温差大,玻璃上凝了雾,外面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内里是不可名状的微妙。

“今天谢谢你。”

她没话找话,说完又尴尬。

“不用。”

车厢沉默,仿佛空气都凝滞,有断了线的雨珠从车窗安静地滚落,溅起回音。

一声,两声,时祺终于好心地挑起话题。

“你去观澜庭做什么?”

“工作。”

时祺“噢”了一声,落在她耳畔,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新闻。

“真当我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

温禧又补一句反问,说完自己觉得好笑了起来。

她太傻了。

当初希望时祺追逐梦想,因她学的调律,现在兜兜转转,反倒成了她谋生的手段。

时祺波澜不惊,好像并不意外。

“调律就调律,怎么这么狼狈?”

他又问。

“被人骚扰,逃出来的。”

温禧故作轻松,避重就轻,想逃过这个话题。

却不知在哪里惹到他。

时祺眼睛里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幽深难测。

“公主殿下就这么算了?”

他顺着温禧的话,不轻不重地叫她公主。

旧日里他没少这么叫,这个戏谑的称呼好像长钩,钩出了所有温禧忍在心口的委屈,满山倒海而来。

“不是没想过报案,法律虽然保护弱者,但无凭无据的事情,”冷雨拍窗,温禧吸吸鼻子,嗓里不自觉带点鼻音:“何况我已经反击了。”

“我砸了他的手,要是真追究起来,估计我还得赔他钱。”

话虽如此,温禧想起董富明状若胖头鱼般的垂涎,还是不由自主地恶心。

性骚扰极难自证,她想自己用了全身的力气砸定音锤,董富明大概也不好过。

董富明胆大妄为,像是惯犯。先前调律的隋玉必然明白,或是已经上当,沦为帮凶。

她有不好的推测。

“嗯,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时祺难得肯定了她的话。

温禧余光看见他轻挑的唇,知道他在笑。

不知有什么可笑的。

等红绿灯时,时祺的长指有节奏地敲方向盘,却好像触发了催眠的指令。

“要用我的手机跟朋友打个电话吗?”

那股恍惚的劲愈演愈烈,时祺的声音逐渐飘渺,像烈日下被蒸发的雨,眼前开始出现摇晃的虚影。

温禧的意识开始涣散,直至所有感官剥脱,消亡,成为悬溺在深海的尾鱼。

永世不得翻身。

温禧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落雪簌簌,出租屋里的电视屏幕也嘶哑着,他在嘈杂声中与她拥吻,黑夜并不寂静,窗外是翩然绽放的烟花,她分神想瞥一眼窗外。

“专心点。”

时祺看着她的眼睛,扳过温禧的脸,然后火烧燎原。

雪片纷纷扬扬,不一会就将灼人的热度消退,她也渐渐看不分明,等视线聚焦,她眼前的画面又卷土而来:

“顺颂时祺,秋绥冬禧,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少女明亮的笑,因雪的反光镀上虚幻的亮色。

“温禧,你真狠心。”

然后出场的是时祺。

梦里他声声质问,神色落寞,脸上却好像包裹着塑料膜,新鲜透明,却无法触及。

她像是惊慌失措的旁观者,拼命去撕扯那张塑料膜,却眼睁睁目睹着他们的关系再次滑向深渊。

不知挣扎了多久,温禧看见眼前一张相似的脸。

时祺在接电话,压低的声线好像浑重的低音,下颌线清矜,触手可及。

原来他在这里。

“时祺,我想喝水。”

刚从梦中醒转,好像理智也短暂地崩断,她眼尾带着水光,连声音也娇软。

“好。”

等等。

停顿两秒,温禧像弹簧触底,迅速坐正,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抱歉。”

真要命,在他跟前竟然还能睡着。

她靠的并不多,温禧慌乱地拂过唇角,担心自己失态,这些小动作被时祺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

脚面的扭伤已被妥善处理,绑上了绷带,有膏药清凉感传来。

“已经处理好了?”紧急处理以后,温禧发觉右脚可以着力,有肿胀的疼,不钻心,可以忍受。

“嗯。”时祺应道。

“医生说没问题。”

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棒球帽,将细碎的刘海压低在眉间,衬衫领口的扣依然没系,那些少年气又蓬勃疯长,翻涌而来,与旧时交相重叠。

不怪她醒时认错。

经纪人魏越赶来时就恰好看见这和谐又诡异的一幕。

两个人安静地并排坐在急诊室的长廊上,女生穿明显宽大的西装外套,眼神稚嫩得像初生小鹿,发丝微乱,白皙的脸红着。

时祺侧身看她,头微微向她的所在偏转,不知在温声细语什么。

他听见时祺在医院的消息,提心吊胆,焦急地赶到这里,感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魏越心酸地安慰自己,还有点职业操守,知道来医院遮好五官。

做经纪人三年,他给予时祺最大的自由空间。约好与投资商的晚宴,千交代万嘱咐,主角却借口散心,不知所踪。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先看见时祺将食指放在薄唇间,示意他保持安静,用眼神暗示他去门外再说。

不远的楼道里,时祺靠在门后的墙壁上,感应灯亮了又灭,忽明忽暗,缠出些似是而非的情绪。

“不是,这姑娘从哪儿来的?”

魏越越想越不对劲。

“碰瓷的。”

时祺咧开嘴笑。

“你看看你说的话人能信吗?”

魏越咬牙切齿,旋即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一见钟情,你小子不像啊。”

“助人为乐而已。”

时祺漫不经心,他的眼里幽深的情绪像河滩的蔓草,缠灭了魏越八卦的念想。他不疾不徐地将整件事的原委说了一遍。

“早说啊,让你粉丝发现我深夜急诊室我把你一个人晾着,我就凉透了。”

“魏哥,跟你商量件事呗?”

他将尾音拖长,听起来没安好心。

“干嘛。”

魏越毛骨悚然。

他从来没被尊称过。

时祺却沉默了片刻。

他说话时阖着眼,余光却不在看自己,魏越想知晓他在看什么那么入神,顺着时祺的视线往前找。

尽头是一片光滑的瓷砖,白灯如浮光,折射出一小片倒影。

鲜妍的,灵动的,婀娜多姿的。

倒影而已。

倒影的主人没有闲着。

她用时祺的手机联系了陆斯怡,还等急诊室的医生来了一趟,跟她说明病情。

“虽然是安眠药,但好在份量不重,人体能够代谢。”

医生大概将两人当作闹别扭的小情侣,甚至在她服下分量不重的安眠药后,男人还扬长而去,现在用痛惜的眼神看她。

温禧哑然失笑,用眼神看了门后一眼。

她的听觉很敏锐,只言片语都碎落在她耳畔,甚至听见那位经纪人先生用拔高的声量说:“不行,我不去,要去你去”之类的话。

大概是因为她的缘故。

时祺送她去医院已是顾念旧情,没道理在这里彻夜作陪。

于是等时祺回来,就看见这样的温禧。

她的小脸因在暗处有些朦胧,鼻尖带些初醒的红晕,宽大的西服看着天真又脆弱,像珍贵的琉璃珠。

“没关系的,”温禧冲着自己摆摆手:“你们先走吧,朋友一会就来接我,我在这里一个人可以的。”

说这话时,她又轻又快地皱了皱眉,动作在须臾之间。

这是她说谎的标志之一。

“温禧。”

于是临走之前,他又正色叫她的名字。

温禧听见,懵懵地答应了一声。

“我对你没有别的想法。”

她看见时祺高大的身影在阴影里,和昔年幻影重合,还是那个惹她心动的漂亮少年,那双漆黑的眼里却深邃难测,漾动着小小漩涡。

“所以不要逞强。”

只肯在梦里说你很害怕,让我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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