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庸师、庸才

今年时令有些反常,大团浓黑的乌云自城头上空飘过,又缓缓向南去了,仿佛在紧紧追随什么。

胡肥子是不在意这些的,事实上,他已经两天没看过天空了。

“究竟谁要杀我们?”其中一个泼皮问道。

他胆战心惊地瞧瞧窗外,又瞅瞅后门处,见无甚异响,小声道:“你们再信我老胡一次,我也不想留在这遭瘟的地方。我那姓范的女婿在天斗城里做官,只要熬过这一遭,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熬不过去,大伙就一起死吧。”

“那绳子到底在谁手里?我们直接偷过来,偷不来就硬抢,之后立刻走水道潜出去。老大,这座城不是久留之地啊,无论城防军还是猪肉庞他们迟早会找到咱。”

泼皮们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道。

他们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老板,在史莱克城混得久了,多少了解些秘辛。

“照之前打探到的,我把人屠子死前一月里接触过的人筛了一遍,刨去几个不可能的,剩下的都在这里。”

一张草纸撂在桌上,常利的名字,排在第三个。

“已经确定了,人屠子不是死在我们自己人手里。”

泼皮们扫了两眼,心里暗暗叫苦,当中一个道:“老大,这些人要都查一遍,可不容易,更别提来硬的了。”

听他这么说,胡肥子痛苦地闭上了眼,数息后猛地睁开,一把抄起墙上的斩骨斧。

那泼皮才要叫,却发现斧子不是砍向他。只听轰隆一声响,屋子里的夹墙被砍塌了半边,丁零当啷掉出不少闪闪发亮的物件。

不是金魂币,而是未来得及熔铸的金块。

胡肥子随意踢飞了一块金子,对眼睛已经泛出绿光的泼皮们道:“焦二毛说得对,干完之后大伙必须远走高飞,这些权当咱们的盘缠,老子已经把最后的家底掏出来了。”

泼皮们互视几眼,一齐点头。

“不过事情必须干得滴水不漏,一旦出了岔子,这些金子咱们可带不进坟地里去。”

“可有几个确实不好对付,就比如这常利,手头硬着呢……”

“那就等!”胡肥子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何况他小混蛋?如果真的需要,老子亲自动手!”

说完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就像被丢在河岸上的鲇鱼。

焦二毛点点头,俯下身拾起散落的金块。胡肥子伸手要接,却见焦二毛猛地一扬手,金块全朝自己脸上飞来。

借着短暂的阻挡,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朝心口刺去。

“对不住!”

刀尖才入肉半寸,便被一股大力阻住。焦二毛一惊,随后见到胡肥子怒目圆睁的宽脸,手掌加力,能听到指骨与掌骨碎裂的声音,心肝都提到九霄云外。

“你要杀我?你敢杀我!”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更多却是遭受背叛的狂怒。

心头无名业火烧出三千丈,距两人最近的那个刀子拔出一半,一斧子劈脸剁着,连人带桌一同砍翻。另一个吓得呆了,方欲叫嚷,被胡肥子从耳根劈到脖颈,扑地倒在地下,挣扎不得。

到底是好勇斗狠之徒,余下几个将心一横,挺着刀子一齐扑上。只惜勇气无法弥补力量差距,焦二毛被提在手里,只一甩,刀子全都砍在他身上。

右边的泼皮和他撞个满怀,向后便倒,胡肥子快步赶上,一斧剁下头来。

一次呼吸不到功夫,地上已躺倒了三人。胡肥子杀得兴起,颈项才被箍住,朝后一顶,那人捂着鼻子惨呼后退,他左脚早起,只一下便踢断了脖子。

最后一个泼皮在血泊中挣扎起身,急待奔逃,胡肥子庞大的身躯却异常敏捷,随在背后,斧子自上而下破开阳顶骨,嵌在头里。

耳边传来呻吟声,焦二毛还被拎在手里,替他挡了几刀,一时未死。

匕首被捏成一团废钢,和骨肉混在一起,早分不清什么是什么。

手一松,焦二毛滚到角落里,痛苦地蜷缩着。他用完好的左手捞了块不小的金子,抱在怀中,疼痛仿佛都减轻了几分。

这次背叛可以说临时起意,也可以说蓄谋已久。

“你想怎么死?”

“呸!”焦二毛吐出口血水,他的瞳孔里仿佛藏着刀子,胡肥子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捞了这么些年,早该死了。我们帮你做了那么多事,这些钱本来就该有爷爷的一份!”

“你自己活腻了去玩火,为什么要牵连上我们?爷爷可没把命卖给……”

他说不出话了,胡肥子的大手掐住他的脸,两根手指深深刺进眼窝……

焦二毛的无头尸体倒在地上,即便已经死了,他的手依旧牢牢抓着那块金子。对他而言,这金子代表着日后的幸福生活,比生命还要重要,因此临死都不愿丢弃。

---------------------------------

天空有些昏暗,是暴雨将至的天色,雨不落,便有污浊。

案板上有鱼骨熬的白汤,郭晔端着海碗,米饭上盖着卖剩下的边角料,略一加热,便是中午的饭食。他专心吃着,两眼不望车外。

低头喝汤,汤面微微波动,不远处有脚步声,很熟悉。

“你每天就吃这个,不至于吧?”

郭晔竖起勺子,双眼从碗边冒起:“浪费食物是种罪恶。”

“从岛上大老远过来,应该不是和我讨论伙食问题,你们吃了没?”

王冬微笑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两个圆杯,“这是什么?”霍雨浩问道。

“双皮奶,从……古书中查到的,昨天才真正做出成品。”

入口软滑甘香,王冬赞叹一声。霍雨浩咽下一勺,见此便停住不食,将剩余内容倒入她杯中。

比起直爽的王冬,霍雨浩明显含蓄许多。一人富有节奏地拨动勺子,吃得飞快,另两人闲谈起来。碗沿的花纹已磨损得断断续续,郭晔端起汤碗,抿一口,问道:“穆老进来身体可好?”

见霍雨浩眼中亮光黯淡,他垂下头,一声长叹。

“他有些挂念你。”

郭晔闻言抬头,感慨道:“我知道,见面次数不多,也能感觉出来。”

他心中又有一番盘算,既然霍雨浩未表示诧异,定是知道自己去过海神岛,不知是否还了解过其他事情……

王冬吃罢,勺子搁在杯中。郭晔将其接过,置入水槽,脸上笑意不减:“聊了这么久,究竟找我什么事,可以说了吧?”

“大师兄要见你。”

郭晔脸上的恬淡笑容褪去,化为沉静:“何事?”

她摇摇头:“不知道,只说让我们先来找你。”

神色不似作伪。

郭晔露出恍然神情,霍雨浩咬住下唇,颧骨如拳头般凸起。王冬皱眉问道:“雨浩,你们是不是有事瞒我?”

霍雨浩愧窘垂头。

三人视线的死角,是餐车右前方,转出一位翩翩少年。丰神俊朗,温润如玉,只是无忧无虑的气质不复,眉弓凸出,如饱经忧患的成人面孔。

“大意了。”

郭晔眉头难以察觉地皱紧,熟人在旁,自己的警觉性有所下降。

贝贝走到近前,向小师弟点头致意,随后旋身移步,横跨一尺,拦在正欲离开的郭晔身前,“小兄弟,请留步,我们好好聊聊。”

“上一次,是我考虑不周,为体现诚意,我将雨浩和王冬也带来做个见证。”

盯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郭晔的睫毛萎缩一瞬,“我要走了。”

“你刚抨击过浪费粮食的行为,为何不吃完再走?”

“我准备晚上再热一遍当夜宵。”

我已在刻意避着你们,真要逼我到无路可走?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自认比兔子稍微厉害一点。

郭晔肩膀剧烈抖动一下,左臂贴在车上,猫扑鼠般蓄势。两人脚下皆有细微挪动,贝贝没能寻到更好角度贴近,他想离开也万万不可,形成互相克制的局面。

“雨浩?”

王冬察觉出气氛有异,向霍雨浩连打眼色,却只见他食指竖在唇前,轻轻摇头,不由好生疑惑。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只想你听我把话说完,我这次来,真的抱有很大诚意。”

“好意心领了,怨气什么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郭晔展颜一笑,侧身上步,偏转身子朝空隙挤去。贝贝若想强行拦阻,势必将他撞翻不可。

他赌他不敢。

鬼影迷踪,每一步非直线行走。贝贝的身体微微向左飘移,斜身踏步,待郭晔走到身侧,又即回身,仿佛从未移动过,同时扣住他手腕。

“请等一下。”

两人依旧维持平淡神色,仿佛仅为寻常交流。郭晔的眼似有呆滞,手上的劲力如入泥沼,肩背缓缓展开,贝贝斜着身子,似乎未注意他身上变化,脸上挂着和煦微笑:“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眼中有紫意流转。

郭晔在每个方向挣扎的力,都被他无声化解掉了。除控鹤擒龙的玄妙,紫极魔瞳是预感的关键,强行跟随对方节奏,是来不及的。

两人小指均跳动一下,身形就此不动。

“你看,这样多好。”

两秒后,郭晔瞳孔忽如儿童般黑亮,这种高纯度的黑色仅存在一瞬,关节忽传出一阵奇异响动。

肩关节旋转一周。

肘关节旋转一周。

腕关节旋转一周。

原本平淡无奇的手臂滑如泥鳅,自龙爪间游了出来,唐门三人都未料到,郭晔的筋骨竟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柔软功力。

他的手朝腰际探去。

贝贝呼吸一滞,当郭晔脱离他的控制,整个人的气势完全变了,小白兔露出老虎的牙齿。霍雨浩瞳孔如直面针尖,在场众人属他精神力最强,因此直觉也最敏锐。

“不要——”

王冬下意识出了声,郭晔动作迟疑一瞬。

脑中闪过唐雅的憔悴面容,本能般地,贝贝的右掌如玉晶莹,反手在他胸口拍击一下,如掸衣灰。

郭晔跌出两米,撞翻一张桌子,碗碟洒了一地。他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只是静静躺在地上,不发一言。

近一个月来,他的情绪受过不少波折,因此并不稳定。若不是王冬那声呼唤,说不定真会将磁轨炮顶到贝贝脑门上,一旦那样做了,他与唐门间将再无转圜余地。

不远处,过路学生们的注意被交手声音吸引,纷纷看向这边。

“大师兄!”

贝贝怔在原地,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右掌,仿佛是别人身上嫁接来的。他想不通,自己为何突然失控,下意识便出了手。

霍雨浩眼中略显不满,王冬的目光更是包含责备之意。与两人的眼神对视,贝贝身子一颤,如遭雷击。

“我不是有意……”

“做什么!”

从旁传出吼声,蓦地掷来把椅子。贝贝伸手一按,那木椅承了他劲,疾飞回去,迅捷无伦。

来人大惊,怒喝一声,右拳急忙挥出,将其击成漫天木屑。不料椅上附加劲力惊人,身子一晃,噔噔噔倒退三步,一头棕黄长发贲张,满面怒容,眼睛碧油油地放光。

“你是?”

贝贝很确信与来人有过几面之缘,只是忆不起在何时。

“你已是进了内院的人,他才练过几年?你若手痒,我陪你去斗魂区走一场。”

谢无忌身形魁伟,与他平眼相视,两人修为相差仿佛,气场却丝毫不落下风。贝贝脸上的诧异之色渐变为愧怍,垂下头,似不愿与之眼神触碰。

“对不起,我失态了。”

“你这‘失态’,是不是夸张了点?”

谢无忌指节不住发出响动,贝贝牙关紧咬,面目潮红。

“不要吵,只是一个误会。”

霍雨浩急忙拦在气势汹汹的谢无忌身前,“这是我们的错,我替大师兄道歉。”说着便要躬身,却被谢无忌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谁啊?老子不认识你。”

嘴巴开合几下,最终也没能吐出半个字,霍雨浩的的脸色变得如贝贝一般。无论开学考核还是魂师大赛,他已习惯于成为最受关注的那个,现被人如此对待,一时没反应过来。

苍鹰俯瞰大地之时,不会留意草茎间蹒跚的虫蚁,只会将其与泥沙混为一谈;很自然的,地上的虫孑向上看去,苍鹰也只是渺小的黑点。

“真的是误会。”

王冬本欲上前搀扶,郭晔已然起身,身上沾了些尘土菜汤却不以为意。双方僵在原地,反倒令她十分尴尬,垂手立在一旁,不知该做些什么。

郭晔朝她摇摇头,用口型道了句无妨。走到几人中间,挤出一丝微笑道:“我没事,无忌哥别生气,我们只是在闹着玩,对吧学长?”

他的嗓音宽厚,很容易赢得信任。

贝贝咬住嘴唇,感到郭晔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有轻微的痛感,强颜颔首道:“是闹着玩。”

谢无忌瞅瞅贝贝,又看向一身狼狈的郭晔,面带狐疑。

郭晔爽快道:“不是说有事情吗,咱们边走边聊。”

音色豪迈,他抖了抖身上污迹,胳膊搭上贝贝肩头,朝谢无忌递出个释然的笑,“车上的东西可任意取用,钱留在盒子里便好。”

谢无忌看着他们勾肩搭背而去,一时迷惘。

……

贝贝在前,浩冬跟随在后,三人不自觉走成三角形,郭晔成了三角的中心点,形似押解。

行至湖边船旁,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出言问道:

“你们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大师兄,之前不是说好只谈事情,怎么又动起手来?”

王冬只觉小腹内有股火焰,尽管身为唐门弟子,与郭晔的关系却也不差,令她十分纠结。一面向贝贝问诘,眼睛却飘到霍雨浩处,他只是摇头道:“我只是早上才知道大概,具体细节并不了解。”

“说吧,我不碍事。”

郭晔突然出言,声音温和。贝贝神情黯然,将唐雅近些日子的状态细陈一遍,并着重描述她的心结,其间顺便用春秋笔法,将那次意外一同说了。除侧重不同,所言事迹却也属实,当事人也挑不出毛病。

霍雨浩听罢,眼圈略有发红,如今才知小雅老师居然过得如此痛苦。他自幼亡母,对亲情的渴求远超常人,唐门是第一个给他家庭般温馨的所在,贝贝与唐雅尽管非亲非故,对他却如亲弟弟一般照顾,感情自是深厚无比。

然而那个活泼娇憨的小雅老师,那样善良的人,居然会成为一名邪魂师,这完全超过他最离谱的想象,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眼角有泪水淌出。

“怎么可能……”

王冬体内的火熄灭了,情绪被霍雨浩所感染,走过去牵住他的手,喃喃道:“没事,都会好起来的。”

霍雨浩脸上挂着泪,“嗯”了一声,看向郭晔时眼神痛苦,“这些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说了又能如何?”

郭晔怅然道:“该补偿的,学院已经补偿过了,我很满意。她和我之间的事就算两清,我也不想再清算些什么,难道要拿你们出气?”

“事情一码归一码,是蛟精解与海主,是鬼祟解与阎王。迁怒于别人的事,我不愿做。”

说罢又看向贝贝:“我曾答应过她,不因此事来烦扰你们,却未料是你们主动找上我。”

贝贝退到霍雨浩身后,细声细气道:“其实我也想向你了解一下,毕竟那晚你第一个遇见小雅,她究竟为何会变成那副样子,与之前全然不同。”

“你知道,有时人受了刺激,便会做出些后悔终生的决定,这无论对谁都是悲剧。”

郭晔皱着眉,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他,“我也不知。”

“当时她二话不说直接扑过来,我只顾着逃过性命,哪留意这许多?身上倒是被蓝银草撕掉几块肉,现在还留着疤,你要看一下吗?”

贝贝面露哀戚之色,霍雨浩抬头,直愣的眼神逐渐有了颜色,“我不相信。”

他的声音悲苦:“我不信小雅老师会是这样的人,你再想想,应该还有其他原因,或者说,你不愿告诉我们?”

“不愿,还是别的什么?”

人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这是常理。王冬面露不忍,以近乎央求的眼神看去,却发现郭晔的样子更加痛苦。

“霍老大,你究竟想听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我可以给你背一遍。”

“郭晔,雨浩他不是……”

郭晔抬起左手,阻住她的话,掌心处,是梅花状的疤痕。

“我之所以尽力忘掉那个晚上,不愿再回想,因为这段记忆带给我只有痛苦。她用武魂在这捅了个窟窿,距离我的心脏不足一尺,我现在人就在这里,你们要不要替她完成这最后一步,替自己的门主把手尾收拾干净,嗯?”

话不多,却字字诛心,霍雨浩下意识捂住胸口,仿佛险些被穿心的是自己。

“学长,既然你从旁人那里打听到了经过,这些问题,你为何不去问另一位当事人?亦或者,那日穆老也在,虽到得晚些,也算是赶上终场,为何不去问他们?”

“玄祖不愿说,并不许我问,小雅……我怕她情绪再度失控,便不敢问。”

郭晔嘴角浮现微弱笑纹,发出苍狼夜嚎般的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所以你便来问我,我是该感谢你的信任,还是如何?”

“我只想求你帮忙,解开她的心结。小雅已郁郁寡欢数月,我能感觉出,这件事一直在她心中,从未结束。”

贝贝声音哽住,突然卷起右臂袖子,“我明白这件事是我们无理,但为了小雅只好如此。刚刚情绪失控,不小心伤了你,你若真能化解此事,我将这只手赔给你便是。”

无论唐门绝学,亦或蓝电霸王龙,功力大多都在手上。没了右手,人也就废了一半。

拳头攥得紧紧,郭晔伤感半秒,闭目调息,渐渐恢复平静,忽然眼现清光:“我不会伤害老头子的玄孙,你的手我不要,但,倘若我也无能为力呢?”

贝贝肃容默视,许久叹一声:“拜托你,先试试吧,我们走。”

……

“他今天有课,哪也不去。”

四人方欲登船,耳中忽闻人声,定睛看去,空荡荡的小船里,不知何时竟坐着一人。霍雨浩骇然,尽管心神失守,却对此人到来全然不知,令他大为震惊。贝贝如失三魂五魄,声音带些微颤抖:“您是?”

“被你们当人犯押着的,是我的学生。”

郭晔抬手作礼,那人只是点头,目光不离贝贝霍雨浩两人。

“您姓林?”

“对,”林樗两眼有中年人的血丝:“给那丫头治疗的人,有我一个,对她的情况,也算稍有了解。”

贝贝脸上一热,咳了几声,“请您指教一二,学生感激不尽。”

对他的神色,林樗瞥一眼便道:“噢……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居然成了邪魂师,真是可惜。”

“小雅不是已被治好了吗?”

“理论上是,”林樗不耐烦地眨眨眼,似有困倦,“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便是路边野草,她的暗黑蓝银草也是同理。我和老师联手将邪气抹去,但只要念头不退,天知道会不会死灰复燃。”

贝贝面容阴惨:“如何退了执念?”

“你问我,我去问谁?这个问题恐怕穆老也无法回答你。”林樗起身上岸,语气不善:“如果她一直放不下胸中仇恨,忘不了力量的快感,堕落,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我相信小雅,或许需要的时间会长一些,但她会想通的。”

“或许吧,”林樗压低喉音:“尽管这些天进益缓慢,但她的力量,有一部分便来自我的学生。”

“你怎知道,她所纠结的,不是食欲未能满足的失落?”

“不!”

霍雨浩下意识喊道,脖颈右侧血管迸起,呈淡蓝的一线。“小雅老师绝不是这样的人。”

林樗赞叹地“哈”一声,耳边响起风吹嫩叶之声,止语闭目,享受这细腻音质,血液里似有雨伞撑开。

少年脸涨得通红,正欲开口,手掌感到一阵冰凉,被王冬轻轻握住。

“穆老是我尊敬的前辈,看在他面子上,我便多几句嘴。你们有时间骚扰我的学生,不如开诚布公地问问,她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算情绪真的失控,海神阁也有能力调理。”

“我可以打包票,这女孩的心结,他解不了。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解决不了问题。”

贝贝不自觉地低头,后退半步,嘴里嘀咕:“我明白了,谢谢您。”

林樗散着眼神,像沉迷在惬意的风声中。

浩冬似有迷茫,郭晔眼观鼻鼻观心,贝贝猛地退步,因感偷袭,似有柄刀正无声切向脖颈。

却无动静,他扭头看向身后,肩头落着一片新叶,绿色映在眼里。

贝贝苦笑着回身,自己这段日子受心神所累,已变得疑神疑鬼。再抬眼时,林樗已不在原地,肩上落了只手。

“未来的事谈完了,说说过去的吧。”

林樗的手细长白净,没有中年人常有的皱皮,像是年轻人的。

“我的学生用点心招待你们,你却将他推在地下,这倒也符合学院传统,不敢惹事是庸才嘛……那我作为庸才的老师,把你这天才扔下湖是否也顺理成章?”

贝贝的右眉跳动一下,目光骇然。当林樗的手掌落到肩上,全身经脉仿佛浸入北冥天池,困倦到不愿醒来,躁动的雷霆也瞬间沉寂下去。

至于自身体力,对方虽是辅助系,却比他多了三个万年魂环。

“我当时……”

“是,或者不是?”林樗眼光冰寒。

霍雨浩死死盯着两人,王冬再次用央求眼神看向郭晔。

“老师我……”

“还不到你的发言时间。”

贝贝神情索然,眼皮阖上,遮住眼底的一丝屈辱。

“是。”

出人意料的,林樗得到答案后便放了手,退开一步。

“这是个建议,也是通知,以后没有别的事情,不要再打扰我的学生。”

贝贝的肩背萎顿,精神似遭极大挫折,踉跄着上了船,坐下便不再动弹,有些失魂落魄。

王冬眼中含了悲伤,自小一帆风顺的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沉闷的气氛令她十分压抑。

霍雨浩沉默不言。

“班长。”

船头绳索解开前,郭晔忽然叫住了他。

霍雨浩抬头,眼中含了无数情绪:悲痛、纠结、迷茫、愤怒……不一而足。“还有什么事?”

“老太太也很挂念你们三个,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

望着小船渐行渐远,水波不兴,泯灭了痕迹,师生二人对视一眼,均感疲态。

“你上哪去?今天的内容还没开始。”

“学生下午的课……”

“替你请假了,你以为我之前在忽悠他们?”林樗嘴角纹路如沟,“想起来了,上月你在周漪的课上开小差,不知道跑去哪里,只说是有我的课。”

郭晔汗如雨下。

林樗平淡笑言:“我没揭穿你,不过,下不为例。”

“先前和他们起冲突的学生,是你朋友?”

“嗯,”郭晔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放松下来,“见面次数不多,但也算是。”

林樗长叹一声,似在追忆。

“既然如此,你当时便应该向他求助,我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出现的。只要将事情闹大,我不信他们能强行带走你。”

他的神色萧索,回首遥望湖中岛屿,转而仰望苍天:“知道你不愿将麻烦带给别人,但这种‘保护’多了,有时会令人觉得隔了层很厚的障壁,关系也会渐渐疏远。”

“学生当时想着,躲得过这次,总不可能每次都躲,不如去试着做个了结。”

扑通!

郭晔被林樗单手拎起,扔进冰冷的湖水。

脑袋伸出湖面,郭晔吐出一口湖水,神色愕然。老师与他的交流,几乎都以言语进行,类似的互动还从来未曾有过。

以林樗的性格,这或许已算得上惩罚。

他有些不知所措,身体泡在冰冷的湖水中,连上岸都不敢。

“你给我记好了,”林樗的声音比湖水温度还低,“别的事情无所谓,这件事,能躲几次便躲几次,最好躲到你和那丫头其中一个死掉。”

“为什么……”

“为什么?”他脸色渐渐沉重:“有一件事,我确实骗了他们,你有可能解开那丫头的心结,用一种特殊方式。”

“什么方式?”

“聚宝阁的欠款你还清了?”林樗反问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郭晔点头,湿着身子爬回岸上,半蹲于地,右手护于胸前,身周有水汽萦绕。

“只是一株残缺的草药,贷了几千金魂币,这价格尚在你能力范围内,因此毫不慌张,但如果是几千万呢?”

“……我也会郁郁寡欢。”郭晔停下烘烤外衣的动作,情绪低落下去。

他猜出老师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不愿朝那个方向去想。

“到那时候,你最期望的,除了从地下挖出宝藏,可能就是聚宝阁倒闭吧?”

郭晔点了点头,眼神游移不定。

“为什么我不愿听人说抱歉?当对另一个人的歉意达到无法弥补时,或许只有那人死掉,才会感到心安。”

林樗的语速越来越快:“这段时间,我和庄老观察过那丫头数次,可以确信的是她也处于迷茫,或者说,不知道自己渴求的究竟是什么。你若真见了她面,也许便能了然,想去赌一次吗?”

郭晔的头摇成拨浪鼓。

“若她真对那股力量念念不忘,生机旺盛的魂师便是上佳滋补品。我与庄老不是她可以谋算的,你不大不小,正合适。”

“之所以不让你们二人相见,我便是担忧这点。至少,在她状态彻底稳定之前,你离得越远越好,别忘了你已差点被吃掉一次。”

郭晔舔一下嘴唇,面容煞白。

“当然,这些还仅限于推测,但我认为可能性并不低。你往后多留神些,两个小的好说,大的那个,用情太深,很容易陷入魔障,若他想到这一关节,我不知道理智能否战胜……感情。”

见郭晔迟迟不动,林樗咳嗽两声,将他心念勾回,“闲话便说到这里,现在上课。”

……

史莱克城地域辽阔,交通方式自不可能全靠双腿。主干道两旁分布着无数车站,虽然是六轮马车。

更先进的魂导列车,在明德堂也仅限于草纸上的构想。

车门本已关闭,旁边又来一位乡下老头,背着沉重行李,蛮横地用木棍敲着车辕。车夫无奈,只得开门让他上去。

胖老头步履蹒跚,上车后四周张望一阵,觅了个角落坐下。

顾不得怀中的金子,胡肥子轻轻揉搓面皮,还好,伪装没有问题。

他非常痛恨自己之前做的决定,如果事先知道会牵扯出这么多麻烦,即便舍了屠户帮不要,也不会陷进这么大的漩涡里去。

想起郑屠胸口那个碗口大的洞,胡肥子的脊背便阵阵发凉。

马车行出几里路,出于谨慎,他应当换一辆乘坐。下一辆车来了,刚推开车门便传出一股奢靡气息,雄壮如山的汉子敞着征衫,大马金刀地坐在当中,对他露齿一笑,牙缝里夹杂鲜红的肉丝。

“杀猪的,这么晚了,想去哪里?”

胡肥子双腿一软,汗水瞬间浸透了夹袄,目光中满是绝望。

他哆嗦着上了车,回手关闭车门,因手臂颤抖得过于剧烈,连续三次才算关上。

这次不是伪装。

他努力不去看自己被扒成白羊的小妾,更不想看那双粗糙的手,在小妾身体上游走的场景。

“我要的东西找到了?”

汉子斜睨了一眼,手上动作不停。

胡肥子扑通一声跪下,脑门上汗如雨下,连忙道:“您的吩咐小的自然全力以赴,只是手下人想要溜号,才被我收拾掉。如今已将范围限定在几人之中,只要再给我几天时间,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汉子手一抖,将光溜溜的女人丢在车板上,直起身笑道:“太晚了,福禄洞已经有了新的中人,你已经失败了。”

胡肥子大骇,连连摇手道:“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那么快,我的人没发现一窟鬼有什么动静!”

汉子嘴角勾起,似在嘲讽。

“你刚说把你的人收拾掉……实话告诉你,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有人拿着赎银下了洞,并且和一窟鬼连上了线。”

“不干我事!你给我的时间太短了!”

汉子笑道:“是你躲得太快了,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找到你,否则何至于此?”

胡肥子目光惊惧,坐着连连倒退,紧贴在车壁上,庞大的身躯堆出肥肉。直到退无可退,对方也未有松口表示,才想起自己后腰还挂着家伙,虎吼一声,斧子便朝壮汉飞去。

那汉子哈哈一笑,三根手指捏住斧刃,只是稍稍用力一扭,便将其从胡肥子手中夺下来。

他随手抛掉斧子,狞笑道:

“你一个杀猪宰羊的腌臜货,也配和我动手?”

胡肥子两眼泛白,大叫一声,撞开车门飞扑出去。随身金子落在地上也顾不得,一心亡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汉子不紧不慢地掩上车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直刃长刀,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明月。

左手轻轻拗断女人的脖子,右手举刀。耳听胡肥子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远,他朝虚空里挥了一下,响起低沉的利器入肉声,犹如庖丁奏刀,其音騞然,可打消所有俗情。

远处传来肉体坠地声。

“死人啦——”

行人狼奔豕突,有胆大者趁乱捡拾散落的金块,街面一下宽敞许多。汉子重新坐下,脚踩妇人柔软的胸脯,敲了敲车厢壁,“该走了。”

他收起武魂,自怀中掏出张草纸,默念上面的人名,若有所思。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