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明妮带我去看牙科, 医生给我戴上了一个红色的牙套。

“应该没什么问题,保护几周看看情况。”医生说,“我建议您吃一段时间流食,尽量不咬硬物。”

“亲爱的, 你看上去像恐怖电影里刚刚咬过人的吸血鬼。”明妮笑了半天后, 又试图安慰我,“别担心,里的女吸血鬼都是大美人呢。”

我照了照镜子,决定最近一段时间都不笑不说话了。

“你的牙齿够硬, 我听说珍妮那女人嘴巴肿得没法见人,已经回家休养了。谢天谢地,今年不用再看到她了。”

“伤得这么严重?”我担心地问。

“一点儿都不重,是宿舍那群长舌妇, 她们把她打架的事情到处传,她没脸见人了而已。”

第二天, 哈里斯凑到我前排, 转身问我:“听说你被强吻了?感觉怎么样?”

周围响起了毫不掩饰的笑声。

我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他却又凑近我, 小声问:“那是你的初吻吗?如果是的话你就太吃亏了,珍妮·拉塞尔小姐可是情场老手呢。”

我真想喷一句‘关你什么事’, 可是想到自己还戴着牙套呢,便勉强忍住了。

“你怎么不说话?”他单手托着腮,歪歪头说, “我还想称赞你歌唱得不错呢,你都不理我,叫人家怎么夸你呢?”

我一声不吭地起身,坐到了另一排。

周围又响起了揶揄和对哈里斯的嘲笑声,他却毫不知耻地起身,向众人行礼,仿佛他是个知难而上的英雄似的。

上课了,弗拉维教授叫我和一位同学辩论。

虽然我尽量不露出牙齿,可还是被对面的青年发现了,他强行憋住笑容和我辩论,可总是说几句就闷笑两声,不一会儿,整个课堂上都响起了窸窸窣窣的闷笑声,然后不知为什么就变成了哄堂大笑。

“珍妮小姐也太热情了吧。”

“你的牙齿还在吗?”

“下次别吻得这么激烈了。”

讲台上的弗拉维教授严肃地说:“安静!都安静!”

笑声总算平息了,结果教授下一句就是:“纳西斯小姐,您的牙齿还好吗?”

我在沸腾的笑声中也无奈地笑了,摇摇头说:“没事,但需要戴一段时间牙套。”

弗拉维教授笑呵呵地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充分说明了连尖锐的牙齿也抵挡不住鲁莽的冲击力。”在一片笑声中,他鼓鼓掌让我坐下,又叫别人辩论。

下课后,哈里斯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难怪刚才不说话,你怕我看到吗?”

我无奈地停下来:“别再缠着我了,不然我就告诉教授。”

哈里斯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我觉得你戴牙套也挺可爱,不需要藏着掖着。”

“你知道《治安法》第十三章第三十五条是什么吗?”

“让我想想……流氓罪吗?哦……有哪位狠心的小姐舍得把我送进监狱啊,我围在她身边像条小狗狗一样,她会忍心踹我一脚吗?”

我烦躁极了,想马上甩开他,却看到校园中庭绿色的草坪中央围满了人,有人正站在石凳上呼喊着什么。

“昨夜葳蕤党发动政变,总统先生退位了!”

我挤进人群,从分发报纸的人手中抢到了一张报纸,报纸头条就是昨夜的政变。

兰斯特·希尔顿和他的政党不再满足于游|行和示|威了,他们现在是国家第二大党,并且在去年的选举中获得了执政党的地位,可这并没有满足他们膨胀的野心。就在昨夜,他们的军队举着火把包围了市政厅,从深夜一直到凌晨。而破晓的时候,总统先生通过电报发表了退位声明。

这分明是一场震惊世界的政变,而局势明朗后,人民的感情却明显倒向了葳蕤党,大街小巷、公寓楼房,甚至市政厅和公共建筑的窗口都飘着红色的鹰旗,很多主流报纸也都流露出赞同的口气,他们谴责总统在过去十几年里政绩败坏,早就该下台了,甚至大学校园里都看到了举着红色鹰旗的人。

第二天是鲍威尔教授的课,他在讲述《国际公法》的时候偶然提到了法律是从属宪|法的强制性规定,谁知就被冷嘲了一句。

“宪|法?这个国家也配讲宪|法?”

鲍威尔教授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是谁?站起来!”

杰米·伊登从他的位置上站起来,直视着讲台上的男人:“是我。”

“你?呵!很好,滚出去!”

“您只有一句让我滚出去吗?您是站在这里讲宪|法的人啊!有人公然违背了宪|法!用政变夺取了政权!而你只会让我滚?在这里教授着法律,学习着法律的我们就这样沉默吗!当外面什么也没发生,然后顺从了一切!”

鲍威尔教授的脸色越来越冷,甚至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他一字一句地说:“给我滚出去!”

杰米嘲讽地笑笑,抱着书本离开了课堂。

他离开后,教授像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那样静默了一会儿,犀利的蓝眼睛扫视过每个人。

“还有人想出去吗?”他问。

教室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很好,继续上课!”

这件事发生后,虽然到处议论纷纷,可人们也只是在议论而已,就像在谈论着今天天气很闷,可能会下雨一样。甚至一周后都不再讨论了,这件稀奇事从茶余饭后的闲谈落入了旧闻。毕竟一切都没变,连物价都没波动一下,这根本不是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嘛。

周六的傍晚,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安妮小姐吗?我是阿加,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萨沙夫人的女仆。”对方的声音有些急躁。

“发生什么事了?”我好奇她怎么会打电话为我。

“您能来一趟吗?我们夫人很不好……”对方犹豫了片刻,抽抽噎噎地说,“自从裘恩小少爷去世,都一个月了,夫人每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是和她通信最频繁的人,请您来看看她吧。”

我蒙了,呆坐在沙发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裘恩……死了……这怎么可能……

自从进入大学,我每天都很忙碌,已经很久没和萨沙通信了,再次来到她家时,我发现整栋房子安静地像坟墓一样。

“夫人从不离开床铺,她不允许任何人说笑,还叫男仆打死周围的鸟儿,她不允许听到任何鸟鸣声。”阿加忧心冲冲地说,“每次老爷回来,她都和老爷大吵大闹,老爷骂她是疯女人,我真害怕他会把她送进疯人院。”

“我知道了,我去见见她。”

我轻手轻脚来到她门前,房门没关,里面黑漆漆的,还拉着窗帘。

我来到她床前,一个苍白憔悴到简直认不出的人正躺在那里。她紧闭着双眸,眼角还有泪痕,如果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我都怀疑她已经死了。

“萨沙,萨沙。”我呼唤她。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双曾经充满了光辉的眼睛此时宛若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她呆呆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

“安妮啊,我的裘恩,他死了……”

我想起我们曾笑谈着‘希望之心犹如冬日之火,灭之如绝生命’。

我没有做过母亲,所以不能理解孩子对于一个母亲的意义,可看着萨沙,我知道裘恩对她而言就是希望之心,因为失去他后,她仿佛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阿加说你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吃点东西好不好?”我恳求道。

萨沙摇了摇头:“你走吧,以后也不必再来了,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难以想象这是萨沙,这场婚姻究竟做了什么,把一个聪明鲜活的女孩变成这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而萨沙又闭上了眼睛,显然不想再与我交谈了。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最后,我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开一条缝隙,让天光洒进来一点。

想起初遇的时候,她曾望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说过几句话,那时候她苍白而彷徨的神情让我印象深刻。

“我想做一只鸟,就这么俯冲下去,然后自由地飞往远方,不需要任何落脚的地方,永远飞翔下去就好。”我轻声问,“那时候你不曾俯冲下去,而现在却有那个胆量了吗?”

床上的人依然紧闭着双眼。

“我没资格站在这里要求你振作起来,因为我没有失去孩子,所以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也不懂你的绝望。”

“我只想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遇到你的那天我有多么欣喜。有那样一个女孩子,她知性优雅、博学多识、谦逊有礼,简直是我梦里都不敢企及的人。她对我那么好,嘱咐我小心,还带我去看莎美乐,讲女王的故事……”

“我以为我遇到了知音……”

“呵,但终究是不同的吧,你怎么会是我的知音呢?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一定没有体会过在学校里被人骂婊|子,被人拳打脚踢;没有体会过没钱上学,为了上学而低声下气;更没有体会过被男人们当做玩物,恶意的戏弄和调笑。”

“我贫穷、无知,是个女人,所以我不配被平等地对待,我只能低三下四、忍气吞声,被欺负就忍着,挨了打就受着,被骂被笑被看不起我没有怨言,因为我明白自己贫穷无知,是个女人。”

“所以我向上向上再向上!我用尽了全力,可我的努力也被鄙视和嘲笑!时至今日,他们仍然不把我当人看!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去面对这一切!”

“你怎么会是我的知音呢!你只不过是站在女王脚下,亲吻着她的裙角,崇拜着女王故事的人罢了!别说像女王一样砍下欺凌者的头颅,你连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都没有!”

我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卧室。

“别倒下去萨沙,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你要相信,不是只有你我走在这荆棘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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