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军离开太平城三天后，新任河北留守徐容贞，坐在一辆牛车上，身穿一件最为简单的布衣，戴着草帽，身边仅有十几名护卫相随，同样踏上了出征的道路。
一边是十万大军，一边是十数人，一边声势浩大百姓相送，一边默默无闻单独出城。
徐容贞在离开京城二十余里后，坐下的牛车突然停了下来，下车转身，朝着太平城的方向重重一拜，而后捧起了一抔黄土，想要带走。
就在这时候，李山海独骑赶来，他绷着脸，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份黄布包袱递给了他。
徐容贞只能把黄布放在车上，仔细展开。
这上面只有赵桓亲笔写下的四句诗，。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北望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再看落款，只有两个字：王、白，合在一起，正是一个皇！
徐容贞北上，不过两日的时间，就赶到了滑州城，期间路过了两国大战的战场，虽然已经有些时日了，可战场上的斑斑点点，依旧存在，连绵的土丘，下面埋放着上万具枯骨。
有匈奴，也有奉兵。
徐容贞呆呆的看了许长时间，当他发现一边的坟丘干净整洁，还有不少美酒点心摆放坟前时，苍老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欣慰。daqu.org 西瓜小说网
随后徐容贞继续北上，期间再无停留，一直赶到黄河岸边，在他等候舟船的时候，一位年轻将领赶来。
此人身高体壮，器宇轩昂，唯一的问题就是神态显得十分倨傲。
“不过是杀了耶律载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灭了匈奴国呢！”徐容贞突然沉声道。
对面的卢天象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他日必定直捣黄龙，扫灭匈奴！”
徐容贞眉头乱挑，胡须飘扬，看了好半晌，忍不住哈哈大笑，“好，果然是好气魄！陛下身边尽是奸佞，老夫却没能料到，皇上竟然慧眼识人，能把你放到这个地方！卢天象，老夫奉命总揽河北军务，你的禁军营前军，一旦过了河，可就要听从老夫的命令了！”
卢天象平视着徐容贞，片刻之后，坚定说道“我为禁军营都统制，是天子的兵马，只听陛下的调遣，河北留守司，还管不到在下。其次，徐大人出言不逊，诽谤朝廷，蔑视天子，在下会写扎子上奏，请陛下决断，告您老一状！”
徐容贞吸了口气，这会老头子是真的让惊动了。
“陛下已经给你专札之权？”
见徐容贞如此吃惊，卢天象的心里稍微舒服些，不无骄傲说道“陛下让在下守黄河，又岂会不授予专札之权！”
徐容贞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忍不住点头，“好、好、好！如此老夫就可以放心北上了，卢将军，老夫年长你许多，而你我二人虽有亲情在身，可到底一文一武，不该多说什么。可往后老夫在前，你在后面，却是不可以居功自傲，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得奏明天子，让陛下知晓做出决断。身为武将，最大的过错，便是欺君！”
“陛下心有九州万方，亿兆黎民，哪怕出一点过错，陛下也会原谅的。唯独不要欺骗陛下，这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卢天象点了点头，表示记下了，可年轻气盛的他又忍不住道“正如徐大人之言，您的话前后矛盾，在下也会如实告诉陛下，定然不敢欺瞒。”
徐容贞放声大笑，“好你个卢天象啊！你是真不给老夫留一点脸皮啊。”徐容贞笑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好好好，随你去告，不管怎么样陛下也不会跟我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就算我再胡说八道些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只要你能妥善保护自己，留住有用之身，他日直捣黄龙，也就够了。”
卢天象也有敏锐的观察能力，他看得出来，徐容贞虽然言谈出格，但神色真诚，跟平常很不一样，不过也是，他要还跟以前当县令一样，哪里还敢前往三山府赴任。
“徐大人，您都这般年纪，怀着必死之心北上，在下，在下会向陛下言明，请求陛下另外换他人前往。”
“不！”徐容贞断然否决“卢将军，万万不可要胡来。”徐容贞思索片刻，又叹息说道“也罢，我就托大一次，把这些事情给你讲清楚，咱们日后还要共同抗战，不能彼此交心，托付生死，也没法配合默契，如臂使指。”
徐容贞停顿一下，“卢将军，老夫问你，假如河北有贼人屠戮村庄，把百姓视作蝼蚁，无恶不作，你该怎么办？”
卢天象道“自然是挑抢诛杀，难道还要包庇恶人不成？”
徐容贞一笑，“或许在其他地方，这样做是对的。可是到了河北，到了老夫身上，就要先招安，看看他能不能抗战，只要能帮助朝廷对抗匈奴，便是再屠戮几个村镇，又能如何！”
“徐大人！”卢天象低下头去，低声说道“应该这么做，可那些也该杀！”
徐容贞不以为意，坦然讲道“你说的没错，可若是招安了这些人，就有可能挡住匈奴，保护更多大奉百姓，在这个时候有该怎么办？”
卢天象摇头，“徐大人的诡辩，是未将不可敌的，对抗匈奴，并非藏污纳垢之事，更不能包庇罪人，毫无是非对错。恕我说句过分的话，要是连屠戮百姓的贼人都不管，又和匈奴有什么区别？”
徐容贞连连点头，“说得好，也说得对。可你想过没有，重新整训兵马，砥砺士气，需要多少时间，又得花费多少钱财，匈奴这次退走，并非无力再战。等夏季过去，几万如狼似虎的恶鬼就会再次南下。你说得再对，也抵不过一句俗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卢天象依旧不服气，可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低下头，愤愤不平，无话可说。
徐容贞笑道“我跟你讲这些话，不是劝说你什么，实际上，这些屁话，连老夫自己都劝说不了！我此去河北，就是做恶人，干坏事。河北百姓，没准恨老夫胜过匈奴！”
卢天象纠结了，问道“徐大人，既然如此，那你干嘛还要赶赴河北？”
“因为只有我能去！”徐容贞傲然说道“我为官也有三十多年，一直都在地方做事。今年也快七十岁了，我还有功名在身。到了这把年纪，不管我做什么，在没有人会怀疑我徐容贞图谋不轨。朝中宰执言官，也会因为我的功名，网开一面。”
“我知道地方的那帮抗战义士是什么德行，如果以国法约束他们，只怕能活下来的没几个。为了收复故土，我只能尽力把一切的恶名都背在身上，竭尽全力，御使河北地方豪强义士，共抗匈奴。至于什么时候背不动了，那就是老夫一命呜呼的时候了。”
徐容贞笑了笑，“卢将军，你说老夫都这样了，陛下和那些言官还会跟我计较吗？”
卢天象微微点头，徐容贞的这番话，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明连结局都能看到，干嘛还要义无反顾跳过去。
他到底是在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