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暮雨借肖楚白之口，对海沟镇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是物资，用来补充给养；第二是人头，用来祭奠海神......
现如今，物资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就是研究解决人头的问题，方才，肖楚白离镇的这段时间，这些海沟官绅或明或暗，已经向段孔明打听清楚了各人出物出资数量多少，做到了心中有数。
在财物上贡献较大的人，大占优势，一个个沾沾自喜，心底大宽，不如意外的话，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暂时能够不和脖子分家了。
而那些贡献物资数量相对较少，排名倒数的几个海沟缙绅，立刻变得忐忑不安起来，脑门子上全是冷汗，尤其是一分钱、一粒米、一滴水未纳的段孔明同志，更是觉得心中没底。
而且，凭空拿出去的一百西尧币，还没算在自己的头上。
平日里，海沟官绅有事相求之时，也是段中福大捞特捞之时，然而今日，因为心情郁闷，海沟孔明连“卡油儿”的兴趣都没了。
另外，海沟镇无论大事小情，只要有黄世英在场，他一定会站在黄世英身边，摇旗呐喊，耀武扬威，此刻，却缩着脖子躲在人群后头，再也不敢冒头儿，唯恐被大家尤其是肖楚白发现。
出物出资数量少，可以像老太监一样，另辟蹊径，用其它方式弥补。daqu.org 西瓜小说网
人头可是个硬头货，只要被肖楚白指到脑袋上，小命儿就算交待！
神仙也救不了自己。
肖楚白不喜欢恶作剧，更不想和黄世英等人有过多接触，结义大哥萧暮雨交待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一门心思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对众人道:“海盗王说，海盗的规矩，盗船临境，必取性命，以血祭神以人祭旗，不然的话，对海盗不利......”
肖楚白把话头，引到了正题上。这番话，虽然是萧暮雨授意，倒也不是毫无根据，行有行规，海盗也有海盗的规矩，这和“贼不走空”，是同一个道理。
对饱受海盗蹂躏的百姓而言，海盗进村，和传说中大文明时代前期的鬼子进村儿没什么分别，杀人放火，劫财劫色，不这样做，反倒让人感觉不正常。
因此，肖楚白这番话，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像小白兔一样，长长的竖起耳朵，认真的倾听着肖楚白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所有人都清楚，肖楚白方才这番话，只是一个铺垫，下面要说的内容，才是表述的重点，关乎到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站在人群中的柳夜潇，自始至终也没搞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但见肖楚白一开口，码头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眼睛，都死死的盯着肖楚白，表情复杂，或担忧，或恐惧，或充满了敬重和感激，还有一些人的目光之中，表现出的却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些表情，除了担忧和恐慌发自内心之外，其它的表情，完全是装出来虎人的，目的是为了博取肖楚白的好感和同情，从而在他的“夺命指”下，逃过一劫。
众人的表情，肖楚白尽收眼底，心中无限感慨，对尔虞我诈的成人心思，充满了鄙视，清纯世界，才更让人喜爱。
他接着说道:“不过，海盗王说，黄镇令及海沟镇各位大人对‘神行号’很关照，他萧暮雨深感欣慰，不虚此行，尤其是华神医......”
肖楚白说话的时候，老太监华五十一直哈着腰，毕恭毕敬的倾听，脸上的表情，期待中充满忐忑，恭维中带着焦虑，脸上的肥肉不住哆嗦，为命运揪心，自己李代桃僵，不知道海盗头子是不是真的满意？
肖楚白心肠软，看到老太监那副可怜相，于心不忍，迅速把话题扯到他身上，老太监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比兔子的耳朵还尖，“百龄人参十分名贵，对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万金难求！”
这番话，肖楚白虽然没有按照萧幕雨的原话照本宣科，但是大意确是如此，凡事不能做绝，给人留有一线希望，才能成就大事，狗急了还能跳墙呢，把人逼急了，指不定做下多大的妖来！
况且，百年的成形老山人参，用“万金难求”四个字来形容，毫不过分。
如今，广袤的智星大地，九成地表，俱是浩渺的大海，世间二百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府县镇村，都悬浮在海上，只有行省以上的大都市，才会在陆地上扎根。
而如今的陆地，俱是大文明时代的世界脊梁，凤毛麟角一样稀少。
人参，这种智星上最古老的孑遗植物之一，号称“百草之王”，在智星浩瀚的历史长河之中，只在被子植物极为繁盛的第三纪广为繁衍，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积温、霜期、光线、土质、水份等等要素，都有严格的限制，只生长在苍凉古老的原始森林深处，即使是在大文明时代，野生的百龄成形人参，也是稀罕物。
在这处处皆水的智星上，想要找到一块陆地，难；想要在这块陆地上找到一片原始森林，也难；要在适合的原始森林之中，寻到一棵野生人参，更难；而要在野生人参之中，找到一棵百龄以上的成形人参，便愈是难上加难。
萧暮雨见闻广博，对“人参”这种罕见的药草，尚且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生平从未见过人参，更何况是百龄的老山人参，足以看出这棵人参有多么的珍贵。
老太监华五十听说自己献出的人参被海盗王“笑纳”了，忍不住喜笑颜开，貌似这棵人参，并不是他刚刚才送给白衣海盗头子的，而是萧盗王反过来送给他的礼物。
看样子，这条老命是保住了！
值！
老太监很满意。
看肖楚白也顺眼了许多！
下一步，就看打鱼的手指向哪儿指了！
果然，只听肖楚白继续说道:“海盗王说，华神医慷慨割爱，他十分感动，认定华神医是‘神行号’最亲密的朋友，当场应诺，对华神医，一概不咎！今后，如果华神医有所请求，但凡是‘神行号’力所能及之事，必定全力相帮！”
萧暮雨深谙御人之道，黄口白牙，大许空诺，一张大饼画得比天上的月亮还圆。
啥叫“能力所及”？将来老太监真要有啥事儿求到海盗萧暮雨的头上，能干的，也会变成干不了的，原因很简单——力不能及。
老太监华五十闻听此言，圆圆的胖脸顿时乐成了一朵向日葵，要是既不用当海盗，又能跟海盗扯上一点点关系，今后，在海沟镇，还有谁敢招惹他，就连镇令黄世英，见到他华神医，也得刮目相看，礼让三分。
华五十立刻点头哈腰的道:“应该的！应该的！”然后大拍胸脯，信誓旦旦的道:“今后萧大王但凡有用到我华五十之处，老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完此番话，老太监的胸膛腆得像个鸡胸脯，神气活现。
如今这个纷乱的年月，实力才是王道，黄世英虽然贵为一镇之令，在强大的海盗面前，因为实力不对等，也和面团子一样，任凭海盗随便揉搓，毫无脾气。
行省和强大的县、府虽然有足够的实力打击海盗，但是，海路迢迢，鞭长莫及，加之海盗来去飘忽，苍海茫茫，海盗若不主动出现，想捕到海盗的影子都难。
在这个大环境下，能和海盗扯上关系，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有白衣盗王萧暮雨撑腰，今后，在海沟镇，他华五十还会在乎谁，萧暮雨如此吹捧他，由不得他不飘。
周围的海沟人众，立刻向老太监华五十投去羡慕、崇拜，甚至有些嫉妒恨的目光。
华五十转危为安，这也就意味着，一会儿在“摊人头”的时候，又少了一个分摊指标，其它人被选中的可能性会相应增大。
一时间，码头上的海沟士绅人人自危，一双双眼神，胆颤心惊的盯着肖楚白。
老太监华五十，刚刚从泥潭深处拔出脚来，又和萧暮雨扯上了关系，身份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喜上加喜，洋洋得意，十分臭屁，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腆胸叠肚，扫视着海沟镇的上上下下，甚至，他的目光在从黄世英身上扫过的时候，也不再有之前那样敬重。
有白衣盜王萧暮雨做靠山，老太监自觉有了骄傲的资本，水涨船高，海沟镇令黄世英，在他心中的形象，便直线下降，大打折扣。
典型的势利小人！
此刻，黄世英自身难保，老太监的表情虽然十分不恭敬，他也无心去计较，老命比面子重要！
回头再收拾你！
黄世英在心底重重哼了一声。
“萧大王还说，海沟全镇对‘神行号’都是敬重，表示出来的诚意，令他十分感动，他体念‘上天有好生之德’......”
此时的肖楚白，学识有限，“上天有好生之德”之类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生涩，但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所说的内容上，没有人注意语句语气是否流畅连贯。
“......不想伤及无辜，尤其是在场各位，也资出力，虽然数量不同，却能看出花费的心思，都是他‘白衣盗王’的好朋友......”
“萧大王言之有理！”
“别人不敢说，萧大王绝对是我老华的至友！”
“萧大王宅心仁厚，难能可贵！”
......
肖楚白转述萧暮雨的话，刚刚转述到一半，立刻又被众人打断，这些人都是人精，肖楚白的话，哪能听不明白话外音，因此，在海沟上层之间，瞬间便激起了强烈的共鸣。
现场只要有资格张嘴说话的人，无不交口称赞白衣盗王萧暮雨，眨眼之间，恶名昭著的海盗头子，就变成了正义的化身，人提人夸的大善人，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什么佛陀菩萨，都比不上萧暮雨仁善。
若是佛陀有灵，听到这番评论，不知会作何感想！
佛化世人，神通广大，了解到其中的内情，估计也会饶恕这些口是心非的海沟士绅们。
“安静！”
黄世英满面春风，双手虚抚，压制住现场喧闹热烈的气氛，肖楚白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白衣盗王萧暮雨，应该是不再准备要他们项上的人头了，万事大吉，由不得他黄世英不乐，“请小兄弟把萧大王的话讲完。”
他的话，自有一股威严，熙熙攘攘的人众，立刻都乖乖的闭上了嘴，所有人都清楚，萧暮雨这尊大佛只要一被送走，海沟镇，还是他黄世英的天下。
一次又一次被打断，肖楚白也很去无奈，接口道:“萧大王说，人情归人情，朋友是朋友！无论如何，海盗的规矩绝不能破，人头还是要的......”
一时间，大多数人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心脏提拉到了嗓子眼儿。
刚刚明明说不想伤及无辜，言犹在耳，咋说变卦就变卦，难道我们都不是无辜的人！
这其中，只有少数人猜测到了肖楚白接下来可能要说的话，白衣盗王曾经有言在先，如果海沟镇能做到令他满意，人头的问题，可以摊派在海沟大牢那些犯人身上解决。
果然，肖楚白又道:“萧大王言明要四颗人头祭神，可是，各位出钱出物，为了“神行号”几乎倾家荡产，你们的人头，萧大王已不好意思再要，属意要海沟镇出五名死囚顶数！”
萧暮雨前前后后，教给肖楚白好几套言词，翻过来，掉过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吊足了海沟绅吏的胃口，至此才终于尘埃落定，所有人那颗始终悬着的心，也最终安稳下来，疲惫的笑容，堆在脸上，身心释然。
甚至，那些钱物数量出在前几名的缙绅，已经开始后悔，早知如此，之前就应该特么的多留几个心眼儿，那么实在干啥，差点儿搞个倾家荡产，意思意思，能厮混过去就得了。
还是他娘的老段有心眼儿，一根儿毛线都没出，不愧是“海沟孔明”！
殊不知，他们口中的海沟孔明，一分钟前还在为自己没能为白衣盗王的神行号贡献一份力量而在暗地里叫苦连天，对黄世英怨声载道。
算了，财物到了海盗手里，等于泼出去的水，想要回来肯定是没门儿了，堤内损失堤外补，今后，只能想办法在海沟百姓身上捞回来，可是，一想到海沟百姓现在大多数吃了上顿没下顿、朝不保夕的惨境，所有人又都懊恼不已，这特么的得捞到猴年马月才能捞回来啊！
就在大家自怨自艾，患得患失之际，黄世英突然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突然想起，整个海沟大牢，满打满算，貌似也凑不够五个死囚。
海沟镇本镇居民，多数都是老实本分的渔民，镇内的治安也相对稳定，但是，世事维艰，民生调弊，在海上流窜讨生活的盗匪却数不胜数，这些人，多则为盗（海盗，不是指的贼），少则为匪，这些海匪，经常三五成群，偷偷摸摸的光顾海上各村镇，犯下一两件或轻如鸿毛，或令人发指的罪行，运气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全身而退，运气差一些，则会被当场捉住，经当地官府宣判后，送进牢狱。
这些人，往往都是十恶不赦之徒，逮住十个，砍下十颗脑袋，到了地府，不会有一个人在阎王爷面前喊冤，海沟大牢内，这种级别的死囚犯，本来不在少数，每年都会判他十几二十个。
但是，没有哪个人会甘心就戳，即使明知自己犯了死罪，也不会伸着脖子等人来砍，尤其是这些匪类，个个都不是安份的主人，加之世道纷乱，法制不严，只要使上大钱，死囚犯往往会被从轻处置，更有甚者，直接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被放了出来。
海沟镇令黄世英，一手遮天，监守自盗，徇私枉法，平日里收黑钱无数，偷偷放走了许多江洋大盗，从而中饱私囊，“发家致富”。
在私纵盗匪的时候，黄世英做梦都想不到，未来的某一天，这些死囚，居然会成为“抢手货”，成为海沟大员保命的“本钱”。
他心下忐忑，翻过来掉过去的算，大牢中的死囚，也不会超过三个人，人数不够，余下的两个指标怎么才能凑齐，黄世英急得暗中跺脚，好不容易才把海盗的胃口给填饱了，白衣盗王感到称心如意，要是再横生枝节，自己这条老命，一定得交待在这儿。
管不了那么多了，死囚不够，就用重罪犯人顶！重罪囚犯不够，就用轻罪囚犯充......
老子就不相信了，一个外来的海盗，会知道哪个是死囚？哪个又是普通囚犯？
黄世英下了狠心，准备偷梁换柱......
他抬手招过黄书梁，附在他耳边，小声交待了数句，黄书梁面露难色，黄世英眼珠子一立，低声骂了一句，黄书梁脸上阵青阵白，犹豫片刻，无声一叹，转身走出人群。
“黄镇令，”肖楚白对黄世英招呼道:“萧大王说，祭奠海神的要求极高，死囚必须由他们自己挑选，”说着指了指一直默立一边的独臂海盗石原，“萧大王就是派他来挑选死囚，请你派人带他去海沟大牢！”
黄世英心中又是“咯噔”一下，所谓的海沟镇死囚牢，就是几天前黄书启关押肖楚白的那个小黑屋儿的位置所在，虽然空间有限，但是死囚和普通囚犯向来分别拘押，如果由石原自己去死牢挑选，当场就会露馅儿。他方才吩咐黄书梁把三名死囚带来码头，再去普通牢狱内随便挑两个不顺眼的带来交差。
幸好，黄世英颇有急智，对黄书梁的背影喊道:“书梁，你先去把所有的死囚都集中到死牢的一个房间之内，过一会，萧大王会派人去挑选合适的人选！切记。”
肖楚白和独臂海盗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站着，总不能当着他们的面儿弄虚作假，黄世英只得以言语暗示黄书梁。
黄书梁远远的站定，愣了片刻，急匆匆而去。
黄世英暗暗祈祷，希望自己大儿子的脑袋不像其它两个儿子一样，一脑袋杂碎，能听明白自己话中的含意。
书梁啊书梁，我黄家能否躲过这一劫，全靠你了！
又寒喧了片刻，肖楚白不耐久等，开始催促，黄世英本想再拖延一段时间，给黄书梁充足的时间安排，见海盗石原满脸不悦之色，这才不情不愿的叫过一名军警，吩咐他带海盗石原去死牢里提人。
两刻钟之后，海盗石原和黄书梁押着五名全副镣铐的“死囚”来到码头边，肖楚白从来没见过死囚，忍不住好奇，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这五名囚犯，发现其中有三人方正壮年，满脸凶悍，衣服破破烂烂，露出块块伤疤，一看便知是杀人越货的狠角色。
其它两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个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身上的衣服虽破不烂，只不过，上面尽是斑驳的血迹，凝对成污黑的血块，东一块，西一块，触目惊心，显然，这个人在牢中没少受到非人的折磨。
最后一个人，看上去大概有十八九岁，并不像穷凶极恶的死囚，身上的衣服虽然同样破旧，但是并没有被刑讯折磨的痕迹，眼神充满灵动，有着少年人的好奇和腼腆，怯怯的盯着眼前的这些人，有些不知所措。
真是人不可貌相！肖楚白暗中叹息，这么斯文年轻的人竟然是囚犯。
好人！坏人！
果然都没有写在脸上。
黄世英则满怀欣喜，暗中对自己的儿子竖起了大拇指，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的五个人之中，只有两个是死囚。
黄书梁则面带愧色，悄悄把脸别向一边，不敢面对众人。
末日之世，乱世之中，大是大非面前，考量的，便是人性。
黄书梁空有一腔正义之血，最终，却不得不屈服在自己父亲的威严之下，屈服在海沟镇整体利益之下。
此刻的肖楚白，绝对想不到，黄世英的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之计，竟然在数年后，意外的造就了一位叱咤东辽海盗界的风云人物，“神行号”因他的横空出世，声名鹊起，傲视东辽，一家独大。东辽乃至整个行省，大大小小近百家海盗，统统被“神行号”踩在脚下，无人可与之相抗衡。
也正是因为他的出现，肖楚白从无名岛归来的五年后，一统东辽海盗团伙儿时，遭遇到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更是险些阴沟里翻船。
这个人，便是最后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羞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