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于彼

一时间院中寂然无声,沈誉闭着眼说道:“放心,我没嫌命太长。”

景澜掌心沾满朱砂,仿佛染了一手鲜血,她径直走向跪在地上的一人,伸手虚按在他额头上,冷漠道:“你们究竟是想在地牢中被困到死,还是愿意效命于我?”

那人全身上下肮脏不堪,脸上更是污迹满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他啐了声道:“司天台也成了朝廷的走狗,什么时候修士竟也要屈从于朝廷了!荒唐,当真是荒唐!你们心甘情愿做狗,但我却要堂堂正正做人!”

“朝廷宁愿将你们关到老死,也不会把你们放出来看一眼外面。”景澜轻声说道:“你们犯的是死罪,被抹去名姓押入地牢,本该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被囚到百年之后,是我要把放你们出来。你们要做狗,也应该做我的狗。”

那人嘶声大笑,两臂一震,鼓气发力,似要挣脱开双手上的禁锢。景澜一手掐诀,虚按在他额头上的手轻轻落下一指,那人如遭重击,紧咬牙关试图拼力一搏。他手腕上用来禁灵的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院中平地卷来一阵风,霎时将满院积雪吹得到处都是,那人狰狞一笑:“也不看看我是谁!你也配……”

景澜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又落下一指按在他的眉心,道:“我不配谁配?难道你配?”daqu.org 西瓜小说网

那人双肩一垮,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瞬间硬生生将他压了下去!他忍耐片刻后艰难地抬起手,五指却被迫张开,一根根朝后拗去,转眼之间便扭曲成了极为诡异的模样。

景澜眼中流露出些许冷意,轻声道:“不妨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开口说话。”

话音刚落,那人口鼻顿时溢出鲜血,从脖颈飞速流下,血过之处蔓延起数道奇异的咒纹,随着他的挣扎又黑转为鲜红,仿若在皮肤上连接成一张细密的网,要将他束死在网内!

风裹着雪在半空扬落,景澜轻轻抬起手,手中朱砂如同融化了一般,顺着她的腕骨淌进衣袖:“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就怕你不敢。”

一滴朱砂沿着她的指尖慢慢坠下,在白雪中红得有些刺目。纵在此时劲风之下,它却无有半点偏移,依然稳稳落在了那人眉心。那人颤抖着刚要张嘴,口中鲜血便如泉涌般而出。他力竭倒地,艰难道:“你是……你是咒师……你……”

“我是咒师,”景澜缓缓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是。”

她两指凭空一按,满院狂风骤然一停。沈誉站在远处,像个雪人似的一动不动,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另外跪在地下的六人身上也尽是雪,右边数第一个的那个人微微侧头,像在倾听着什么,突然说道:“咒师?这是禁咒,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声音低沉柔媚,那竟然是个女人。

景澜跨过脚下的雪走到她面前,攥了把朱砂在手中:“好眼力,看来阁下也是同道了。不知你是想苟且偷生,还是一门心思要走死路呢?”

女人又偏了偏头,似乎正以另一种方式打量着她,半晌之后她无端笑了起来:“这是天师府中所藏的禁咒,你为何会习得?”

景澜手一顿,端详着她脏污难辨的脸:“若我回答了,你会心甘情愿受我驱使吗?”

“不,我不受任何人驱使。”女人说道:“不过你要是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愿意暂时听从你的命令。”

景澜在她眉心一按,道:“你的性命已经在我的手里,还敢与我谈条件?”

女人微微笑道:“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废物。我在踏出地牢的那一刻便可脱身离去,这禁灵锁对我毫无用处,如果我想走,谁也不能阻止我。”

像是为了证明所说的话,锁链咔嚓一声从她手腕上脱落下来。女人揉了揉手腕,无声一笑,把手摊开放在膝上。

景澜微微移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面容说道:“奉劝你一句,你还是不要睁开眼为妙。”

女人蒙眼的黑布松松垮垮挂在鼻梁,像是有意与景澜作对,在她抬头的瞬间滑了下来!

细雪纷扬,景澜垂落在地的衣角微微一动,随即把手收回,道:“难怪这般有恃无恐,原来是这样。”

那张脸上本该有双眼的地方如今深陷入内,只留下如火烧般的疤痕。女人拾起布条重新蒙在眼上,微笑道:“对一个瞎子来说,看与不看又有何区别呢?”

掸了掸肩头雪粉,她蹒跚几步站起,景澜伸出手臂搀扶了她一把,女人站稳后轻声道:“大人倒是心善,可曾听过好人不长命这个道理?”

景澜长睫微动,浅色的眼眸无声在她面容上一扫,道:“我偶尔会对将死之人发发善心,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不错,我确实活不长了。”女人向上摊开手,只见她手心命线发黑,就快到了尽头。

景澜松开手道:“既然你就快死了,那以性命相胁自然无用。你走吧,司天台上下必然不会有人阻拦你。”

女人似乎有些意外,笑道:“我如果要留下来呢?”

景澜沾着朱砂的手指在她鼻梁划了一道,五指轻拢,细雪从她眼前飘落,她垂眸道:“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女人哈哈一笑,不以为然道:“你还没回答我,这禁咒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景澜反问:“是走是留,你想好了吗?”

女人恍若未闻:“你是不是姓顾?”

“天师府一案朝廷已打算重查,”景澜淡淡道:“阁下若是知晓什么内情,也可上报太史局。”

女人站在风里,一缕长发从耳边滑落,她思考良久,像在辨别景澜说的话是真是假,半晌方道:“你说的是真的?”

景澜道:“千真万确。”

女人顿了顿,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样子,朝着景澜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我是为谢大人将此事告知,可不是谢那狗朝廷。顾天师是我的师叔,我曾有幸蒙他教诲,入天师府修习咒术。”

景澜道:“我想以天师为人,九泉之下也未必会在意能否翻案。”

女人轻轻一叹:“死后万事皆空,在不在意又能如何。”

景澜不想与她在此事上多纠缠,转身走向下一个人。那女人却突然扯住她的衣袖,上前一步贴紧着她道:“告诉我,顾家是否还有后人活在世上?!”

景澜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女人嘴唇微微发抖,火燎般的剧痛自两人相接之处而起,她用力一挣,两指并起做剑势,还没来得及出手,景澜手中的朱砂已经抹在了她的右臂上,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也能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不过从现在开始,一切必须听我的。”

树梢上的积雪在震天锣鼓声中倏然滑塌,溅了洛元秋半身,但此时她也顾不上这些了,歪着头把那副红联上的字读了出来:“恩……恩同,同什么?哦,恩同再造!那另外半边写的是什么字,我怎么看不明白?”

林宛月神情复杂道:“似乎是救我狗命?”

洛元秋直起身坐正,一脸迷茫:“我什么时候救过狗了?”

“乡野闲人,未必都能识字。这都是微末小事,你们不要太过计较了!”柳缘歌不悦道:“仓促之下能凑齐人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在意这些做什么?你们看,这下人可够多了吧?”

看热闹的人追着锣鼓声到了巷口,午后闲来无事,路上行人纷纷围来,将这条本不宽阔的小路堵了个水泄不通。一时众声纷杂,乱糟糟地充斥在面摊周围,连那扯面下锅的老板都忍不住分心与客人闲聊起来。

“我在卖面这么多年,人来人去,吃面时总得闲扯几句,透露一星半点的消息,可我从来不知道这巷中还住了个大名鼎鼎的侠客!看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皇子选妃呢。诸位可曾听过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几个闲汉路过听闻此句,倚在锅炉旁笑嘻嘻地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些人都是来报恩的!”遂将那洛女侠如何行侠仗义,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事复述了一遍。

面摊老板惊讶道:“还有这种事?”转念一想又说:“不过是有个年轻姑娘在数月前搬到此处来住,她还在我这摊上吃过几回面呢!我一介俗人,竟没能瞧出她的本事来,真是罪过大了!”

有那好事之人马上追问老板见到的姑娘相貌如何,是否随身携带一把绝世好剑。老板笑道:“在城中佩剑出行,诸位别是看话本入了迷,不把顺天府放在眼里了。”

洛元秋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发现这传言真是越传越离谱,比昨日茶馆中听到的还要夸张百倍。洛女侠在故事里不但能飞天遁地,几乎快生出三头六臂。一会儿夜行千里,在无数护卫中摘下那为富不仁的州官狗头;转眼间又奔赴万里之外的山林,轻取山中匪首的性命,为百姓扫平一方祸害……

这些故事平常听来也不觉得有多稀奇,但全堆在一人头上,就让人心生敬畏了。

洛元秋嘴巴越张越大,最后连下巴都快要掉到地上了,那群人才意犹未尽地说完离开。托这些人的福,今日在面摊吃面的人也比平日多了许多,恨不得端着碗坐到墙头去看热闹。

她指着自己问两位师妹:“他们说的人竟然是我?这像人能干出的事吗?”

街上小孩追逐嬉闹,将一个藤球踢来踢去,刚巧飞入正探出身去看戏的柳缘歌身边,她脚尖一勾再度把球踢了回去,见怪不怪道:“就算说你有八个脑袋十六双手臂,每只手拿一把武器,他们也都会信的。”说着一脸惋惜:“若不是时间太紧凑,咱们向那闻道书斋约个会写戏文话本的才子,写上个三四本,往京中一卖,说不定还能把事传得更广。”

古人云人言可畏,仅是这么半日,洛女侠最初的故事就已经被传的面目全非了。更有人一口咬定这位女侠不是等闲之辈,必然是什么仙门大派的高徒,能空手劈山上天揽月,脚踩繁星山河倒转……又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追其身世,声称数十年前先帝在位时,自己也曾有幸碰见过这么一位与女侠同姓的高人。此话一出,更是坐实了女侠乃名门之后的传言。

这厢一干看热闹的人争长论短,那头上门报恩的人已经被人领着在敲锣打鼓声中涌进小巷。洛元秋看为首的人捧着一块牌匾,脸上神情也颇为复杂,似乎在哭与笑之间不知选择哪个,看那架势不太像来报答恩情的,反倒像是来送葬的。

她立刻把心中所想告诉了柳缘歌,柳缘歌干笑两声,小声说道:“还真被你猜对了,我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只好找了群哭丧的来凑数。”

林宛月一手支着额头,低声道:“这样不大好吧?”

柳缘歌道:“你觉得不好你可以自己上啊!”

众目睽睽之下,林宛月说什么也不会去丢这个人的,当即摆了摆手。

洛元秋心不在焉地吃着碗里面,听着外头动静,突然铜钹锵地一声响,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差点把筷子戳进鼻孔里。

有不少人是被锣鼓声吸引来的,挤不进中心,只得在人群外围时不时踮着脚看热闹。洛元秋想起自己也曾在路边围观人吵架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竟转到了她身上来,此时不免有点心虚羞愧。

柳缘歌费时费力弄了这一出好戏,一脸兴致盎然道:“你们说他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师姐家门外了,要不要过去看两眼?反正师姐也用不着特地出面,看一看总是没事的。”

按照柳缘歌之前的计划,上门来向洛女侠道谢的人注定会扑个空,倘若轻易让人见到女侠本人,这故事便到此为止,如何能给人种起伏波折的新鲜之感?

洛元秋闻言恨不得把面碗盖在脸上,好当自己不存在。架不住柳缘歌连哄带拽,硬是把她拉到了人群边缘。

林宛月望着人墙道:“这还挤得进去吗,你是准备让师姐飞过去?”

柳缘歌拉着她们往边上一条巷子走去,洛元秋眼前掠过围观者形形色色的脸,突然看到一个容貌英俊的少年站在骡马车旁,好奇地向人群张望。

他敏锐地察觉到洛元秋的视线,立刻朝她看来。两人目光交汇,都有片刻怔愣,少年飞快反应过来,礼貌地向洛元秋轻一点头。

洛元秋心中生出一丝古怪之感,那少年身处喧嚣的人群中,却始终与众人隔着一层,犹如隔水望月,显得有些不真切。

林宛月顺着她所望之处看去,见一辆拖柴的骡马车被堵在了半道,驾车人奋力吆喝,四周围观之人也只愿挪半个步子意思意思,气得那人连声咒骂。除此之外,不见任何异样之处,便道:“怎么,你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

柳缘歌低声惊呼,声音里是按耐不住的得意:“哈?这么快就上钩了?”

洛元秋装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毕竟城中藏龙卧虎,不乏高人隐士,也许那少年也是什么名门弟子,她只当自己多心了,答道:“不是,随便看看罢了。”

柳缘歌笑道:“我就说怎么也要等个一两天才是,他们要是这般沉不住气,现在就找上门来,那才真是有鬼了。”

她带着洛元秋与林宛月钻进小巷,从一面矮墙翻了过去,隔着一棵老柳树便能看到对面巷子的情形。

柳缘歌乐不可支:“你们看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我用十个糖与那群小孩换来的。”

洛元秋抬眼一望,见自家低矮的院门前围了许多人,暗自庆幸自己不在里头,不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被人围着当面叫上一句洛女侠,

林宛月提醒道:“别得意过头了,小心乐极生悲。”

柳缘歌乜了她一眼:“呸呸,不要胡说!”

这棵柳树约莫在此生长了多年,树干粗壮,三人伏腰躲着正好能遮住,还能把对面巷子的动静尽收眼底。林宛月耳目灵敏,听了一会说道:“他们说要帮师姐把门修了。”

那门确实破的不成样子,洛元秋正想点头,听柳缘歌道:“唔,报恩第一步,先给恩人修门。”

林宛月道:“修门的人是你找来的?”

“人不够有几个凑几个,哪里顾得上是做什么的?”柳缘歌不耐烦地晃了晃头,“或许混了个木匠进来,我也没太留意。”

“你这么做难保不会有他们的眼线混了进来,万一生出变故……”

这两人一旦说起话来就没有旁人插话的机会,洛元秋见状悄悄向旁边挪了挪,尽量把空位留给她们二人。同时她也有点好奇,在一旁偷偷观察柳缘歌的神情。

柳缘歌心思都扑在这场闹剧上,袖子一挽怒道:“现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今早你怎么不说?!”

林宛月向后靠了靠,答道:“哦。”

柳缘歌眉梢用力一挑:“哦是什么意思?”

林宛月挤到洛元秋身旁,淡定自若道:“就是当我什么都没说的意思。”

柳缘歌也不甘落后,挤在洛元秋右边,道:“师姐你来评评理!”

洛元秋被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总觉得这两人言语中另有一种深意,实在不像是为求公平的意思。立刻将耳朵一捂道:“我听不见,你们要吵就吵个够吧。不然我去那边,把地方让给你们如何?”

林宛月也想起今天早上与洛元秋的一番话,顿时有几分不自在,轻咳一声道:“我该回太史局去复命了。”

“你这是卖身给涂山越了?”柳缘歌吃惊道:“还没看完就要走?”

林宛月不去理会她,站起来要走,洛元秋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说:“如果他们找这柄剑,不是为了献给那位六殿下,你能不能……”

林宛月犹豫了片刻,俯下身看着她道:“师姐,这我说了不算,我怕我帮不了你。”

“也许他们之中也有人不想被卷入此事,但迫于亲人无奈只能这么去做。”洛元秋低声说道:“如果他们有的人想走,能不能放他们离开?”

林宛月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如今太史局与司天台的眼线布满全城,你必须要快,赶在掣令到来之前让他们走。”

柳缘歌此刻也听明白了,按住洛元秋的肩膀急切道:“别冒险啊师姐!这事和你本就没有多大关系,何必要来趟浑水?你再好好想一想,也不用现在就做打算!”

“这不过是个猜测,说不定他们齐心协力就等着叛乱后上位呢?”洛元秋被她摇的左歪右斜,失笑道:“我只是想起了我师伯……唉,不过我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耐性。”

柳缘歌如释重负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千万不要犯傻,为这种事搭上自己,到时被朝廷通缉可就太不值得了。”

洛元秋转脸看向林宛月:“师妹,你说呢?”

林宛月深吸口气道:“这事谁难下定论,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柳缘歌起身抖了抖草屑,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话又说回来,师姐你见到那群人后打算怎么办?”

洛元秋想了想说:“先打一架吧?打赢了之后,肯定就能够坐下来好好商量事了。”

柳缘歌:“……”

果然如此,柳缘歌又坐了回去,心想这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先兵后礼,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林宛月道:“现在事态从急,怎么快就怎么来,师姐全看你了。”

她低头看了柳缘歌一眼,道:“你也要多加小心。”

柳缘歌道:“怎么不对师姐说?”

林宛月叹了口气:“你如果能有师姐一半的本事,我也就不说这句话了。”

柳缘歌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她翻墙离去,回过头与洛元秋面面相觑:“她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吗?”

洛元秋道:“没有,她只是说了实话。”

柳缘歌颇为不满:“师姐,你偏心景澜也就算了,为何偏心她也不偏心我?”

洛元秋灵机一动:“那她偏心你不就行了吗?”

柳缘歌也顾不得盯着对面巷子,眯着眼看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洛元秋心想我何必瞒你,最多是不告诉你罢了。她道:“师妹,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道侣?”

柳缘歌一脸奇怪:“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洛元秋道:“……问一问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

柳缘歌随手从脚边折了根枯枝,一脸无聊:“找道侣又不像求姻缘,未必人人都有。能找到是运气,找不到也没什么。像师姐你这样,在修士里也算是少数。”

洛元秋刚想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却听见一声惊呼,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从矮墙那头翻过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好像受到了惊吓一般。

洛元秋一看他那冬瓜盖似的头发,顿时想起这不是隔壁刘大姐家的儿子,招呼他过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孩子咬着手说:“家门口来了好多人!”

柳缘歌把荷包里最后一块糖递给他,顺手摸了摸他头上那片冬瓜盖。孩子也不避生,接过糖就往嘴里塞,对洛元秋说:“阿姐你家里是不是遭贼了?”

洛元秋问:“你看见人了?”

孩子指着远处:“有个穿黑衣的,有个穿绿衣的,还有……还有一只鸡!”

一提到鸡,洛元秋就想到那只傲得不行的大公鸡,鸡主人是个书生,好像还和她的二叔顾凊认识……等等,顾凊不就是一身青衫,他是来找自己的吗?但那穿黑衣的又是谁?

定了定心神,洛元秋又问:“你还看见什么了?”

孩子摇了摇头,小声说道:“穿黑衣的不是人!他会飞起来,会变成鸟飞走,他一定是妖怪!你千万别告诉我娘!”

洛元秋心中一惊,口上答应道:“我不告诉你娘,你也别告诉她我在什么地方。”

孩子点了点头,爬过矮墙跑了。

洛元秋神情渐渐转为凝重,沉思半晌对柳缘歌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冬日白昼短暂,申时未过日光已经隐去,五帝庙前依旧是人来人往,贴在门上的彩纸在寒风中翻飞。

洛元秋踏入庙时有一瞬恍惚,在庙中负责迎送香客的已换成了一个中年道士,见了她便说:“姑娘是来上香还是为求姻缘?”

洛元秋道:“叨扰道长,我想找一位叫周凡的道长,不知他今日是否在庙里?”

那道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姑娘与周师叔是……?”

洛元秋道:“他是我师父的一位故友,上回我曾来庙里找过他。道长只要将我的名字告诉他,他就知道我是谁了。”

道士低头念了句无量天尊,面上多了些悲意:“周师叔他半月前骤染风寒,已经仙逝了。因他无亲无故,半生都住在庙里,便由庙祝做主,为他择了一块吉壤,姑娘如果想去祭拜,我可以把地方告诉你……”

心中预感果然成真,洛元秋静默片刻,向那道士施礼道:“多谢。”

柳缘歌本以为要在庙外等上些时候,没想到洛元秋这就出来了,便上前去道:“师姐你找到人了吗?”

洛元秋脸色不怎么好看:“他死了。”

两人站在街边,黄昏残存的日光越过房檐投在雪上,行人的影子就在洛元秋脚边来来去去。

柳缘歌想不起周凡究竟是何人,刚要询问洛元秋,却见她看着屋瓦上的冰棱仿佛在出神,便没有再开口。

洛元秋突然道:“我送过一张符给他,如果有人想杀他,符一定会生效,我在城中也能感应到。”

柳缘歌道:“那现在是……?”

“他死了,符也没有生效。”洛元秋道:“只有两种可能,他确实是病死的,所以符没有派上用场;杀他的人本领高强,动手前先毁了符,自然就不会生效。”

柳缘歌问:“你觉得是哪一种?”

洛元秋道:“我想应该是后一种。”

柳缘歌忍不住问道:“那位周道长是什么人?你说他是师父的故友,曾经还到过寒山,为何我从没见过?”

有车马经过,洛元秋拉着她向后退了退,说道:“在我小时候他是常来山里,但师伯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了,你当然不会见到他。”

柳缘歌道:“难怪呢……是师父让你来找他的吗?”

洛元秋点点头:“师父之前说如果太史局答应给我们补一份玉清宝诰,就让我把玉玺交上去,找周师叔不过是顺路。”

柳缘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玉玺?什么玉玺?”

洛元秋做了个敲打的手势:“你忘了?以前我还用它给你们敲过杏仁,那就是前朝的玉玺。”

柳缘歌一把捂住洛元秋的嘴,拖着她走到角落人少的地方,难以置信道:“你一直用玉玺敲杏仁?算了先不说这个……师父是糊涂了吗,让你带着前朝玉玺来都城,就不怕害你被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这东西就该扔进山涧里,有多远丢多远!你胆子也太大了,如何敢带着它上京城来?!”

她又想起一事,抓起洛元秋的手问:“玉玺你是不是放在家里了?所以才会有人进屋偷东西?”

洛元秋见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早就不在了,景澜借走了。”

柳缘歌心情平复了几分,疑惑道:“为什么是借?她借去做什么,她也要砸杏仁?!”

最后一句话声音太高,引来路人一阵侧目。洛元秋索性把柳缘歌拖进小巷里,低声道:“她不砸杏仁……那个玉玺其实是护城法阵的阵枢,只不过少了样东西,才一直是玉玺的样子。”

柳缘歌冷静了一会:“东西在周道长手里,所以你去找他?”

洛元秋再度点头,柳缘神色几番变化,最后道:“这位周道长说不定是当时和你师伯一起从族里逃出来的人,如此看来他能负责保存珍贵之物也就不奇怪了。”

洛元秋答道:“师伯去世后,原本应该是师父来取。不过他说这是我与师伯的家务事,不该他来掺合,全看我愿不愿意。”

“家务事?不应该是你师伯……”

柳缘歌怔了一怔,心中隐约有个荒诞的猜想,人几乎呆立住了。

洛元秋本就觉得这不算是什么秘密,主动向她解释道:“师伯与我娘是远亲,他们都是前朝遗族。”

柳缘歌眼皮重重一跳,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从前不说!”

洛元秋诧异道:“你有问过我吗?”

自然是没有的,否则后来也就不会生出那么多变故,柳缘歌衣胸闷气短,下意识道:“可你不是和天师府”

她倏然住口。

洛元秋微感惊讶:“咦,你竟然知道这个?”

柳缘歌扯了扯嘴,额上一层薄薄冷汗,感觉脚下发虚:“景澜不会无缘无故帮顾家翻案,我就猜到可能与你有关,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是……她早就知道了是吗?”

洛元秋原本也只知大概,多亏了影子连接两人梦境,把她们带入往昔的回忆之中,她才得以知悉内情,便道:“她的母亲与我爹认识,以前曾带她来过我家几次。我那时生着病,她还照顾过我。”

云和公主与顾二的风流韵事至今仍在话本里流传,光是出名的戏就有六七部,只要是个人都曾听过。柳缘歌眼前一黑:“那你和景澜?!你们岂不是……”

虽说修道之人不用太顾忌世俗规矩,但也不能有情人真是姐妹吧?!

洛元秋看她表情变了,马上就猜到是如何一回事。蓦然回忆起自己无知之时还曾经当着景澜面提起过,就恨不得立刻回到过去堵住自己的嘴。她嘴角抽了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爹叫顾凛,顾凊是我二叔,他和云和公主之前其实没什么关系,都是外面人乱编的!”

柳缘歌仿佛被天雷击中了一般,双眼无神地站在原地,洛元秋还以为她是怎么了,没想到柳缘歌抓住她的袖子,含泪哽咽道:“再这么一惊一乍下去,我真要折寿了!师姐,下次请你一定要先把话说完,你不想看我英年早逝吧!”

洛元秋心中一紧,连声应道:“好好好,是我不对。”

柳缘歌用力按住额角,深深吸了口气:“你……你再没别的事瞒着我了?”

她此时眼角微红,泪盈长睫,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令人心生怜爱。洛元秋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就怕她想不开突然晕过去,闻言不假思索道:“没了,就这些,除了六师妹说她喜欢你这件事再没别的了!”

柳缘歌缓缓转过脸:“你再说一遍?”

洛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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