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4

第九章(4)

朱元璋说:“朕为什么愿意出去私访?为什么官员在朕面前不敢说假话?因为他们知道,朕从各种途径能知道他们的私事,谁和谁交往过密,谁什么品行,百姓口碑如何,全都知道。不能讲掌控臣僚于股掌之上,那是因为办不到,能办到是最好的。”

朱标不得不承认,父亲是明察秋毫的。

朱元璋说:“犯过失有君子之过与小人之过的区别。所以古人说:礼仪以待君子,刑戮加于小人。君子犯过,出于误,可原谅,小人心怀诡计,有犯,是本性,必严惩,不必让他悔改,改不了本性的。”

朱标称父皇把世态、民心都看透了。

朱元璋告诫他要好好历练才行,“光凭仁慈和德政是不行的,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猫也会欺负它的。”

朱标很想知道父皇是怎么私访的,朱元璋答应下次私访带他同行,朱标倒为这新奇的事所鼓舞了。

朱标又说起昨天接到老师宋濂一封信,说到刘基病势日重,肚子里长了个硬邦邦的东西。朱元璋说可以叫麻太医去一趟浙江,上次给刘基看病,不是他开的药方吗?

消息传到武胜乡刘基那里,他一口回绝了,死活不让麻奉工再来,刘琏不知他为什么这样固执。刘基依然常常垂钓,但依然不认真,多半时光在看书。刘琏坐在一旁,说:“这样心不在焉,一天也钓不到一条的。”刘基的拳头一直顶在肚子上,刘琏问:“肚子又疼了吗?”

“你摸摸,肚子里包更大了,硬硬的。”

刘琏摸了摸,说:“可不是!又长了,回去吧,得找个好郎中看看。再不,我赶到南京去请麻太医。”

“不请他倒好,请他死得更快。”刘基说,这才说出了他的怀疑,他近来疑心,上次他给开的药方,不让自己抓药,怕是有鬼。

刘琏说:“父亲是说,他下了毒?他为什么下毒?他与父亲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况且,下了毒怎么过了几个月才发病?”

刘基说他与太医无仇,不等于别人不会假太医之手害他。

“又是胡惟庸?”刘琏咬牙切齿地分析,“一定是父亲那个弹劾他的奏疏被他知道了。”

刘基说:“一定是他。”肚子忽然疼得厉害了,顿时满头大汗。刘琏帮他揉着,才略有缓解。刘琏愤愤不平道:“我去告他!”

刘基苦笑着摇头:“这是告不赢的。没有证据。一般投毒害人,或砒霜或鸩毒,都是立即七窍流血而亡,我过了好几个月,怎么对证?这种毒药,高手才配得出来呀,不然怎么当得上御医!”

又过了几天,宋濂找他来下棋、钓鱼时,刘基已经不能下床了,宋濂吓了一跳,不觉暗自伤心。那天晚上宋濂没走,他预感到刘基挺不了多久了。刘琏知道父亲一生喜爱光明,他特地在屋里屋外点上了大大小小上百支明烛,将室内照耀如同白昼,奄奄一息的刘伯温已感受不到光明的意义了,但他至死都是清醒的。

刘基颤抖着从枕下拿出一沓文稿,对刘琏说,待他死后,叫儿子马上进京去,当面把它交给皇上,这封遗书,也就是他最后一份奏疏了。

刘琏说:“父亲到了这份儿上,还管他们的事?管他张三得势、李四得势!”只有老友宋濂明白他的心,他劝刘琏照父亲的意思办。

“你不懂,”刘基说,他并不忠于哪个人,他不愿看到天下大乱,黎民再受涂炭。他在奏疏上陈明,日后胡惟庸必反,他不是一般的贪赃肥己的坏官。

刘琏说:“我记住了。”

刘基仍怀疑自己死后,儿子不会送,他说刘琏在敷衍他。他就让宋濂代劳。刘基一激动,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

刘琏只好答应:“放心吧,我一定送到皇上手中。”

刘基满意了,叹息地说:“你告诉皇上,假如我对胡惟庸的推断不应验的话,那倒好了,但愿如此,那就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气呀!”说罢,六十五岁的刘伯温撒手归西,这一年是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

朱元璋私访遭羞辱

太平盛世的上元节,天子总是要与民同乐的。

朱元璋同乐的方式与别的帝王有别,他更愿意以普通百姓的身份融合在黎民之中,亲身去感受祥和气氛,他不要粉饰的太平。

这天黄昏后,夫子庙、秦淮河一带成了彩灯的世界,出来观灯的人比肩继踵,塞满了街道,行人几乎走不动。

朱元璋和朱标都换了便服,一老一少相携而行,和看灯的市民没什么两样。看着这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朱元璋说:“想想元朝末年大地干裂,百姓逃难,死人遍地,曾几何时,天下又变得祥和繁荣了。”

朱标说:“这都是父皇之功!”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朱标改口说:“父亲说得对呀!”

朱元璋向一座七孔拱桥那里张望着,眼睛扫过各式各样的小食摊。朱标问他在找什么。“我想吃酸辣凉粉了。”朱元璋说,“卖凉粉的是个干瘦的老头,他的凉粉真好吃。”

朱标奇怪地问:“父亲从前就出来吃过?”

朱元璋笑而不答。他确实吃过,而且没给钱,不是不想给,是身上没带钱。远处云奇等人悄悄跟着,有几个走快了,云奇就呵斥他们慢点,别让皇上看见,朱元璋不准他们跟着。有一个小太监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云奇制止他胡说,“天子脚下,天子与民同乐,这是千载难逢的呀,出不了事。”

这时朱元璋父子俩已经挤过人群走近七孔石桥了。小桥两侧更为热闹,卖各种小吃的、卖灯的、卖小玩具的、变戏法的、耍大刀片练硬气功的,一个挨一个。

朱元璋说:“走,我们去问问百姓,看他们怎么说。”朱标点点头。朱元璋忽然眼睛一亮,拉着朱标向一个卖凉粉的担子挤去,朱元璋问朱标:“吃一碗酸辣凉粉怎么样?”朱标有点犹豫,这凉粉干净吗?

卖凉粉的老头听见了,搭话说:“不干净不要钱。这太平盛世,不干净给人家吃得跑肚拉稀,那不是给皇上抹黑吗?”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他早已认出,这就是他要找的,欠人家钱的老者。老头又把他们让到长条板凳上,朱元璋吃了几口凉粉,说:“又酸又辣,真好吃呀。老人家,你说当今是太平盛世?”

卖凉粉的老头点点头,忽然注意地打量起朱元璋来,他说:“我认得你。”朱标一惊,说:“怎么可能。”

“我还有这个眼力。”卖凉粉的回忆说,“去年也是灯节,你老来吃过我的凉粉,还说,再加点甜更好吃,你没尝出来,如今有了点甜味了吗?”他却没好意思说朱元璋没给钱。

朱元璋笑了:“好眼力,也好心眼。你忘没忘,我还欠你两文钱?”卖凉粉的挺好说话,他说:“两文钱,还值得一提吗?没这两文钱穷不了,有这两文钱富不了。我记得,你想把一件褂子押我这,你又不是想白吃。”

这一说,朱标有点紧张了,他悄悄对朱元璋说:“别吃了,今天我可没带钱,你带了吗?”这话偏偏又让卖凉粉的听到了。朱元璋立刻尴尬起来,说:“坏了,真的又没带。你去问问云奇有没有?”

“算了。”卖凉粉的说,“别当回事。不就是两文钱吗?尽管吃。”朱元璋听了,真的有滋有味地接着吃,并且许诺明天一定来还钱。旁边一个卖灯的黑胖子插了一嘴:“穷酸样,白吃惯了,这种人应当送皮场庙去剥皮,叫朱元璋治他!”

周围人大笑,朱元璋脸都黑了,幸而朱标说:“咱们走吧。”朱元璋也悻悻地撂下吃剩下的那半碗凉粉,刻意地盯了黑胖子一眼。

他们又转到了卖灯处,谜语灯、荷花灯、宫灯……各种灯都有,好多人在看、在挑。朱元璋父子走到跟前看灯,看得眼花缭乱。

朱元璋忽然看见有一个灯上画着这样一幅漫画,一个女人怀抱一个西瓜,站在一匹马后头,那马的蹄子画得格外大,大得不协调。

一个看上去挺斯文的人问:“这画是个什么谜底呢?”

卖灯的黑胖子说:“猜不着吧?谁猜着了给他一个金元宝。”

有人猜:“美妇骏马!”

“不对。”黑胖子提示大家与皇宫有关。

朱元璋已经快无法忍耐了,愤怒,却又不知怎样发作。

有人叫道:“这灯谜根本不可能有像样的谜底,你卖灯的说出来,若合情合理,我倒找给你一个金元宝。”黑胖子说:“各位客官听好,这谜底是马大脚,看这匹马的脚大不大?”有人说马大脚算什么谜底!

斯文者先乐了:“啊,明白了,这是说当今皇后呢,她外号不是叫马大脚吗?”人群掀起一阵笑的狂浪。朱元璋受了如此羞辱,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朱标说了句:“太放肆了,我们走吧。”

朱元璋却不动地方,不知谁又冒了一句:“这么丑的大脚女人,皇上能喜欢吗?”又是一片笑声。黑胖子更加肆无忌惮地开皇上的玩笑,“皇宫里大脚的,小脚的、不大不小的美女成千上万,皇上一天晚上睡十个八个也有。哎,你得给一个金元宝呀!”他劈手去抓那个打赌人,打赌者不肯给,回身就跑,两个人扭打到了一起。

朱元璋好歹挤了出来,鞋也丢了一只,他对朱标说:“刁民的本相,看到了吧?”朱标劝他回宫去,别跟草民一般见识。朱元璋不搭言,忽然发现云奇在远处探头探脑,便喊:“云奇,你过来。”

云奇大步跑来,说:“皇上,我不该偷偷跟着……”

“怎么不该跟着?”朱元璋说:“不然朕叫人害了都没人报信。”

云奇听他说得没头没脑,不敢答言。朱元璋定了定神,谕令云奇马上去都尉府,传朕旨意把左右中前后五卫亲兵全带出来,把夫子庙这条街包围起来,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抓起来。

云奇吓了一跳,那得抓多少人啊!朱标也大吃一惊,连忙劝皇上三思,不恭不敬只是少数刁民,不能良莠不分呀。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依然坚持,“即使错杀了良民,也没办法。你听听,那么多人跟着笑。”

朱元璋耳畔此时又响起了夸张的、极其刺耳的笑声,他几乎快气疯了。回到奉先殿,他一个晚上都没睡,越想越气,他为百姓办了那么多好事,让他们安居乐业,替他们惩治贪官,到头来是这么个下场。

正好这时小太监倒的茶烫了朱元璋的嘴,他把价值连城的玉杯摔了个粉碎,还不解恨,把心爱的端砚也摔到了地上,一时奉先殿里一片狼藉,当值太监吓得跪了一地。

只有云奇不惧,他上殿来,挥挥手让小太监们散去,他默默地拿起扫帚、簸箕,把砸碎的东西收起来,倒到外面去。云奇刚把碎瓷片倒掉,迎面碰上了金菊带宫女一路灭灯来了。

金菊问:“皇上一个人在里面吗?”

“今个你可别去惹皇上。”云奇指指碎瓷片,“这不,一回来就摔盆摔碗的,气大了。”

金菊问:“为什么事呀?”

云奇说:“这不,今个是灯节吗?皇上与民同乐,出去私访,却不想碰上了刁民,把皇上都污辱了。”金菊脸上反倒有了笑容,她说:“我去哄哄皇上。上次你忘了?是惠妃出事那天,皇上也是气得不得了,我去了他才有了笑模样。”

云奇动摇了:“那你去试试?你若能让皇上消了气,明天我给你多说好话。”

“你尽送空人情,你总说给我说好话,我还不是个灯官吗?”

云奇指指她的肚子:“都怪你肚子不给你争气,早生出个皇子来,母以子贵,你立刻就是贵妃娘娘。”

“去!”金菊推了他一把,打发宫女走后,向奉先殿走去。朱元璋半躺半坐在椅子里发呆、生闷气。听见脚步声,警觉地一望,见是金菊走上殿来,他倒虎起脸来,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金菊不该照本实发:“圣上不是很生气吗?我来给圣上解解闷。”

朱元璋审视着她,疑心重重地说:“这么说,朕小看了你呀!你很会察言观色呀!你每次都找这机会来争得宠幸,是不是?”

金菊欲解释:“皇上……”

朱元璋打断她:“没一个好饼,都是阳奉阴违,算计朕!朕听说,你准备封贵妃呢,是不是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也配!你给朕滚出去!”金菊目瞪口呆,片刻后捂着嘴,大哭着跑下殿去。在殿门口的云奇说:“不灵了吧!谁知道哪块云彩下雨,谁也算计不过圣上啊!”

跑回往处,金菊又气又恨又绝望,没想到朱元璋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自己还想巴结他,求得他的爱怜、宠幸,自己不是太不自爱了吗?金菊哭着找出一大堆衣物,有童衣、兜肚、小帽子、小鞋,她全用剪子剪成了碎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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