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第三章(2)

“也对。”朱元璋又问,“依你看,朕所行所言,有过者是什么?”这一问,群臣全把目光集中到楚方玉脸上了,不知她怎样回答,作为臣子,歌功颂德唯恐不及,还有胆量指出皇上的失误?大臣尚且如此,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更没此斗胆了。

不料楚方玉竟然答:“有过不止一项。我以为,陛下大过有三。”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脸开始拉长,束腰玉带也不自觉地拉到了肚皮下。楚方玉视而不见,她指出:“陛下第一过是分封太多太滥,第二是用刑过繁,三是求治太切,欲速而不达。”朱元璋怒目而视。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刘基怕她不知深浅招祸,忙给她使眼色,宋濂提示并为她解围,说:“楚方说的三过都是瑕不掩瑜的小过失。”

楚方玉并不买他的账。她对朱元璋说:“现在皇上的诸王尚小,还没有到分封的领地去,危机尚未暴露,但终究是埋下了祸根。”

朱元璋碍于在群臣面前,又是廷对,强忍着没有发作,就让她说下去。楚方玉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谈其道:“历史上裂土分封,各王都要建城池,设百官,养军队,收赋税,实际是国中之国。皇上不要以为都是自己的骨肉,会相敬如宾。皇室之中,诸王多不是一母所生,即使是同父同母,一生下来就有各自的奶娘、奴仆、老师,加上外戚,各自形成一个独立的圈子,底下的人各为其主,都希望自己的主子承继大统,于是就会失控,尾大不掉,人人觊觎皇位,就会演出一幕幕血腥的火并。汉代的七王之乱,晋朝的八王之乱,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吗?皇上分封诸王,看上去是爱护他们,其结果是害了他们,也害了自己,害了自己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国家,等到明白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在刘基听来,这是足以振聋发聩的真知灼见,看得这么深远的人本来就是凤毛麟角,看出来又敢于这样直言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了。他很佩服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才子,却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朱元璋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勃然暴怒地拍案而起,指着楚方玉说:“你这狂徒,哪里是来廷对应试,分明是来离间我骨肉。来人啊,给朕拿下,打入死囚牢!”

所有的喜庆的笑容、气氛全都冻结了,大殿上死静,人们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楚方玉一听,反倒冷笑,丝毫不惧。朱元璋更气了,认为这是对皇权的轻侮,他怒道:“你还敢嘲弄朕!”他把屏风上挂着的剑抽下来,拔剑出鞘,冲过去突然架到了楚方玉颈上。群臣大惊,全都蓦然起立,屏息不敢出声。

刘基不得不出来讲话了,他劝道:“皇上息怒,楚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话不知轻重,但还是一片好心。可拉下去打五十大板,永不准再来应试,革除二甲头名传胪也就是了。”宋濂也出来讲情:“今天是皇上登极以来第一次廷试取士,如因进士对策而杀人,传出去不好。”朱元璋这才收回了剑,也冷静多了,但仍是气难消、意难平,执意将她先押入大牢,若不是今天是好日子,他说定要亲手杀她,以解心头之恨。

被武士拥下殿去的楚方玉说:“什么开明纳谏,什么礼贤下士,全是假的,连听听逆耳忠言的勇气都没有。皇上罢黜孟子是怕百姓,连‘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不懂,还要学秦皇、汉祖、唐太宗吗?笑谈而已。”

群臣吓得捂耳朵。朱元璋只装听不见,可心里却免不了受到巨大震动。朱元璋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说:“朕头疼,殿试改天吧。”说着自己从后面走了。好多大臣从麻木和惊恐中醒过来,有甩了一把汗的,有长出一口气的,都争相逃命似地出殿。

刘三吾、李醒芳等人正在巨大的金鼎前走动、闲聊,猛听一阵杂沓脚步声,望台阶上一看,武士押着楚方玉正往下走,随后大臣们潮涌一般出来,作鸟兽散。

刘三吾问:“这是怎么了?方才咱们还说楚方兄有望点头名状元呢,怎么转眼间成了罪囚?”

李醒芳没心思听他唠叨,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大叫:“方玉!楚方玉你怎么了?”一边喊一边堕泪。楚方玉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这就是想要进身的下场。这个状元你还拿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李醒芳说,“你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皇上?”

“走开!”武士们不客气地拦住了他,楚方玉被强行押走了。

值殿官在高喊:“殿试改期,请等候黄榜告知。”

后宫魅影

朱元璋一个人关在书房奉先殿里,情绪极坏地走来走去。他没想到小小的楚方会这样胆大包天地指斥朝政,会这样不给他在文武百官面前留点尊严。他此时没有心思去琢磨楚方的建言有无道理,一想到殿上被数落得那么狼狈,他就怒气升腾。

马秀英得到消息,借送新茶的名义来安慰他:“皇上犯不上生这么大的气。再说了,人家未必不是一番好意,历史上的事,有时也是前车之鉴啊!”

朱元璋道:“这样的乱臣贼子定不能饶,恶人由朕来当,行了吧?”马秀英顿时被噎住,哑口无言。

管事太监进来奏告,说大将军蓝玉求见,已在御花园等候多时了。朱元璋这才想起这件事来,稳定一下情绪,传旨召见。

但蓝玉却不知去向了。原来他在园子里等了约半个时辰还不召见,有点不耐烦了,想想这里离郭惠的万春宫不远,便向那树丛后露出的重檐黄瓦的宫殿张望,希望她能出现,有机会一睹芳颜,可风吹树响,视野里除了太监、宫女,哪会有佳人的影子。

想到此时郭惠已成了拥在朱元璋怀里备受宠幸的妃子,蓝玉心里又酸又痛,又恨又自责。能怪谁呢?人家郭惠倒是韧如丝的蒲柳,可惜他蓝玉不是磐石无转移。当年在瓜州渡舟中,只要他蓝玉点一下头,他们就可双双逃亡,为了爱情而私奔,郭惠连银子都带出来了。

蓝玉不是不爱她,就是今天,在他心目中,也只有郭惠一个女人的位置。可惜呀,在最后的试金石上,他蓝玉不过是一块烂石,点石岂能成金!他退缩了,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的荣华富贵,在心中那杆秤上,爱的分量显得很轻,他失去了她,留下了内心一道流血的伤痕。

如今她心目中还会有蓝玉吗?一个贵为天子淑妃的女人还会有非分之想吗?她恨自己吗?会不会旧情复萌?蓝玉一点把握没有,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恨不得立刻飞过宫墙去见她一面,哪怕给他一点点表白的机会也好……他就这样忘乎所以鬼使神差地向万春宫走去,一切可怕的后果他连想都没想。

蓝玉时走时停地来到万春宫墙外,听见有箫声传出来。他拾了几块砖垒起,站在上面翘首向里一望,只见郭惠一个人坐在花藤架下品箫。

蓝玉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拾了一块石头丢过墙去。

石头打在花架上,落下几片花、叶。郭惠疑惑地站起来,四下看看,见没什么动静,又坐下去,刚把箫送到唇边,又一块石头飞过来,打在她脚下。她低头一看,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玉佩。

她惊疑得叫了出来:“谁?”

“是我,惠妃娘娘不认得我了?”蓝玉的头从墙外露了出来。

郭惠已经认出蓝玉,英姿勃发的蓝玉潇洒如初,又平添了几分成熟、干练。郭惠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四下看看,说:“是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说来话长。”蓝玉说,“我进去再说。”他一纵身就上了墙头。

郭惠吓得说:“别,别,这成什么样子!我要喊了!我一喊,你可没命了。”

蓝玉一边说:“你若忍心让我死,你就喊!”一边不容分说地跳进了小花园。郭惠吓坏了,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她说:“你这是害人又害己呀!一会儿宫女们都会出来,皇上随时都会来,你这不是找死吗?”

“死我也顾不得了。”蓝玉一边说一边往她身边靠,他说几年来南征北战,人在马上,心却在她身上,这次被恩准回京复命,其实就是为了见上她一面。郭惠向后躲着,正无计可施,前面有几个太监一路喊着“皇上驾到!”这时候蓝玉躲都来不及了,郭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得帮他藏起来。郭惠吓得低声叫:“快,快藏起来!”

蓝玉四下看看,花树都很矮,无藏人之处,向左一看,有一口很精致的石砌小井,上面吊着辘轳绳索,他灵机一动,抓住井绳飞快地下降,把自己吊到了井中,但也只能吊在水面上,双脚呈八字形支在井壁上,弄不好会掉在水中。

这时朱元璋已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进来了。朱元璋说:“朕一猜,你准在后花园里,喜欢花草舟桥,到御花园去不是更好吗?”

惊魂未定的郭惠笑笑,说不出话来。朱元璋坐下来,发现辘轳的绳索在微微晃动,就问:“你在打水浇花吗?”

“是呀,”郭惠不敢看他,只得顺着他说,园子里有点旱,几天没下雨了。此时黑乎乎的井中,四壁的水珠滴到闪动着波光的井水中,叮咚作响。蓝玉双手抓紧井绳,两脚踩在井壁上,很吃力。

他听朱元璋的声音嗡嗡的传下来:“朕今天不走了,就睡在你这了。”蓝玉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一时想不出自救的办法来。郭惠一听朱元璋要住在她这,急得不行,再三要求皇上还是到别处去。

朱元璋说:“怎么朕一来你就往外赶?”他多少有点不悦。

郭惠只得推说今天不同,身上不干净。

朱元璋顿觉怏怏,他说:“朕一来,你就不干净。”他叹了口气说他有时觉得无处可去,不如在奉先殿书房里休息好。

郭惠道:“皇后、宁妃就不说了,还有真妃、昭敬充妃、穆贵妃、安贵妃呀,我都快叫不上名来了,当皇帝真够累的了,是吧。”

朱元璋说:“后宫三千佳丽,朕独钟情于你。”

“得了吧。”郭惠不买他账,这话在别的妃子面前也会说的,她不稀罕听。她偷看一眼水井,胆战心惊地拉着朱元璋的手说:“走吧,坐这儿干吗,回房去吧。”她想给蓝玉留一个逃走的机会。

朱元璋偏偏不动地方,嫌屋子里太憋闷,说在外面坐坐敞亮。

郭惠又急又没办法,不断地看微微晃动的井绳在打主意。

朱元璋说:“你说,这世上什么人最累、最烦?”

郭惠心不在焉地说自己见识少,说不准。

“皇帝呀。”朱元璋说当皇帝,“一言九鼎,朕想让你死,你马上得死,朕想让他荣华富贵,位极人臣,也是一句话的事,所以天下人光看到了这个,觉得当皇帝最有趣、最过瘾。”

郭惠说:“陛下不也这样陶醉过吗?”

朱元璋说:“皇帝拥有天下,却最孤独。任何臣子,包括皇后、妃子、太子,多亲近的人也不敢对皇上完全地说真话,听到的全是好话、假话,你说他孤独不孤独!”

“这是你常常微服私访的理由吧?”郭惠说。

“是呀,”朱元璋说他总想亲耳听听人们背后怎么说他的功过,而不是当面。

郭惠说:“下次皇上再微服出行时带上我,我也有这个兴趣。”

“好啊!”朱元璋枕着郭惠的腿歪在了长椅上,半闭起眼说:“朕睡一会儿,你为我轰赶蚊虫,朕最怕蚊子咬。”

郭惠更为焦急了,想了一下,忽然“唉哟”地叫了一声。

朱元璋坐起来问:“怎么了?”

“一来事肚子就疼得受不了。”她皱眉弯腰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去躺着。”

朱元璋说:“朕扶你,叫他们熬点红糖姜汤来吧。”郭惠不放心地向井那里看了一眼。井中蓝玉双手捯着,靠臂力将自己提升到井口,小心地向外张望,见有个宫女在浇花,只好缩回头吊在半空。他已浑身冒汗,实在挺不住了。好在那宫女放下喷壶走了,他迅速地翻上井台,一口气跑到墙底下,已无力飞越,只好翻墙出去。

明明见蓝玉来到宫中,却没有了踪影,太监们慌了神,后宫里不能藏一个大男人啊!云奇一瘸一拐地正领着一群小太监在假山后寻找着。

小太监马二一指从石桥下走出的蓝玉,说:“那不是吗?”

云奇长出了口气:“妈呀,蓝将军你藏哪去了!叫我们好找。万一你藏起来逗我们玩,我们可惨了,一夜也不能睡,后宫里藏个大男人,那还了得!”

蓝玉说他等得发困,不知不觉躺在石桥底下睡着了。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皮钱袋,抖出些散碎银子,往石桥上一丢,说:“买果子吃。”

云奇说了声“谢谢将军赏”,他不动地方,看着那些小太监抢钱抢得前滚后爬,忍不住发笑。他叫蓝玉出宫,见皇上只好改天了,皇上等得不耐烦,不知到哪宫去了。

蓝玉灰溜溜悻悻而去,朱元璋也离开了万春宫。

月光下,郭惠一个人手把着辘轳,下意识地摇着,摇上来一个空柳罐斗,又下意识地一松手,柳罐斗“咚”一声,掉入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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