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第一章(2)

宋濂说:“臣前些天在李丞相府看到皇上去年冬天写的一首绝句,写得好,大有山河一统再造盛世的气魄。”

朱标说:“我怎么没看过?”

宋濂便抑扬顿挫地背起来:“腊前三白少无涯,知是天宫降六花,九曲河深凝底冻,张骞无处再乘槎。”

朱元璋说:“这不过是偶尔为之。写诗终究是雕虫小技。朕打算把这几年来亲自草拟的论、记、诏、序和诗文收集到一起,还想请宋濂先生给斧正一下。”宋濂很是称道,认为正好可以编一部《御制文集》。

朱元璋说:“恐不足为后世凭。先生和刘伯温把元史修得差不多了,本朝之史也该留意了。”

宋濂说:“隔代才修史呀。”

朱元璋说:“本朝人、当代人如不留下文字凭证,后来人怎么写,也不好杜撰吧?”他这是在暗示,让本朝人多留下颂扬文字。

宋濂说:“那是。”这时陈宁进来说:“陛下,蓝玉从北方进贡一种神奇的鸟,叫海冬青,日飞千里。陛下不去看看吗?在西鹰房。”

朱元璋对宋濂、朱标说:“走,都去看看。”

西鹰房里,一只巨大的纯白色的海冬青鸟用铁链子拴着,盛在一个很大的笼子里,这是出产在长白山、混同江一带的巨鹰,体躯很大,翼展丈余,是蓝玉刚刚贡进来的。

朱元璋兴冲冲地赶来看海冬青,饲鹰人适时地打开了笼门,那大鸟抖开翅膀,扇起狂风,众人都一惊,海冬青稳稳地落在了朱元璋肩上,众人无不称奇。朱元璋说:“这海冬青好像与朕特别友善。”

宋濂对这种北方神鸟知之甚多。海冬青最有灵性,知道长幼尊卑,金朝诗人赵秉文称它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苍穹,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从唐代起,北边的人便向宫中进贡这种纯白的海冬青,称白玉爪,极为罕见,唐时规定,凡是流放到辽河、松江的罪囚,只要捕得海冬青,便可赎罪,传驿而归。

朱元璋逗弄着肩上的大鸟,那鸟竟在他手上啄食粟粒,一点不眼生。朱元璋问宋濂:“本来是白鹰,为什么叫海冬青?”

陈宁说:“蓝玉附来一纸条。他不附上这几行字,臣也不懂。过去称它是从鲸海飞来的青色之鸟,鲸海在东面,故称海东青,也有写冬天的冬的,得此鸟为天下吉兆。”朱元璋听了,不觉喜出望外。

禽鸟误政

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国人瞩目的大明王朝第一科在江南贡院拉开了帷幕,这给繁华的南京城又平添了三分喜气,全城百姓都如逢佳节一样兴高采烈。从夫子庙(今日礼贤馆)到贡院这几条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来应江南乡试的人开始经过严格检查入考场。

钱万三带着家人送钱大来到了考场门口,钱万三再三叮嘱:“千万要抄明白,别丢了字。”钱大手舞足蹈,笑道:“等着我中状元吧。”

钱万三批评他四六不懂,“这才是乡试,怎么就说中状元的话,别叫人笑话。”杨希圣给他扫盲:“乡试考中举人的榜首叫解元。”

钱大点了点头,握着拳头说:“那我就先来个解元。”

杨希圣又道:“解元、会元、状元全拿,才是连中三元。”

杨宪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钱大。风度极其潇洒的李醒芳和楚方玉也在拥挤的考生中间出现了,二人表情轻松,说说笑笑朝贡院的正门走来。他们看见了刘三吾,望着他白发皤然走路颠簸的样子,楚方玉说:“官场有这么大的魔力吗?在家好好抱孙子多好。”

李醒芳说:“也许重孙、玄孙都有了。每一科都有这样的人,有人考了一辈子,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举人、进士就是绑在水牛角上的一把青草,总是看青草离得很近,用足了力气去够,又总是够不着。”

这时锣声响了,仪仗开路,几乘大轿缓缓而来。

考生们见到“回避”、“肃静”和“江南乡试主考刘”“副主考宋”的招牌,连忙闪开道。李醒芳说:“刘伯温和宋濂来了。有他们二位主考,这一科说不定有几个出类拔萃的人脱颖而出。”他认定这二人为官清廉,不会为银子污了眼目。李醒芳如果不受赏识,楚方玉认为那太亏了,就不如答应朱皇帝,当翰林院侍讲了,那是多清高的地方呀。

钱大早早地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在拐弯处,恰好不是监考视线容易关注的地方,正合他意。李醒芳、楚方玉也归了位。

毗连的号舍像是监舍一样密集,此时贡院里蝉鸣声震耳。天热难挡,树叶子全都晒得卷曲了,号舍里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不断地擦汗。刘三吾刚刚得了试卷,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填写贯籍、姓名及三代,然后有人过来“糊名”,即把这二尺长的部分糊住,以免有人徇私作弊。隔不远处是李醒芳,他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看题目。

再隔几个是楚方玉,天再热她也不敢脱衣服,以致满脸汗水。

钱大在拐弯处的号舍里,他已把题目写好,卷成一个细细的小纸卷,小心地送进苇子管中,然后抓耳挠腮地等待,不时地从狭小的号舍里探头望天。忽然,鸽哨声响了。钱大乐不可支,他趁监考人走开,两个指头往口中一伸,打了一声口哨,那鸽子便直奔钱大的号舍飞来。

当信鸽稳稳地落在考桌上时,钱大快速地把藏了考题的苇子杆绑在了信鸽红腿上,又轻轻地打了一声口哨,信鸽腾空而起,在大柏树上飞了一圈,飞出了贡院。钱大半躺半卧,悠闲地拿起了蒲扇。

一阵锣声响过,朱元璋的卤簿浩浩荡荡地向贡院街推进。

走在仪仗前面的是执门旗的红甲士五人,旗下四人执弓箭,随后是白甲士五人执月旗,旗下四人执弩,再后是风、云、雷、雨旗各一,都是黑甲士执掌,更有天马、白泽、朱雀旗及木、火、土、金、水五行旗居后。

旗后出现五辂车,玉辂居中,左金辂,次革辂,右象辂,次木辂。接着是铺天压地的伞盖,黄盖一,红大伞二,华盖一,曲盖二,紫方伞一,雉扇四,朱团扇四,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等使仪仗更加绚丽夺目。

谁也没有想到,朱元璋没有坐在居中的大黄玉辂中,却骑着一匹枣红马,肩上扛着那只北方进贡来的海冬青巨鸟。

当朱元璋肩上扛着羽毛如雪的白玉爪海冬青从马背上下来时,刘基吃了一惊,他也不管李善长、杨宪、胡惟庸、宋濂、陶安等众臣在场,不先奏报考场的事,反用轻蔑的口气说:“没听说过皇上贡院巡考还带着玩物的。”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蓝玉从北边刚贡进来的海冬青,与朕一见如故,怎么赶它也不下去。”

刘基抓住理不饶人:“当年皇上砸碎了陈友谅的镂金床,不是把这四个字铸在宫门前自省的吗?皇上是万民表率,如因玩禽鸟而荒废了政务,那损失就大了。而况陛下今天是来视察乡试考场,考场士子们都是未来执掌权柄的人,皇上不应给他们一个方正表率吗?”

在众官面前如此不给皇上留面子,朱元璋怎么受得了?他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朕每天天不亮上朝,天大黑了还在殿上,你们哪个大臣有朕这般辛苦!朕倒成了玩物丧志、禽鸟误政?况这玩鸟,也是偶一为之而已,你却如此小题大做。”

君臣僵到这地步,总得有人出来打圆场,没有比李善长更合适的了。他说:“不必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况神鸟临朝,也是祥瑞之兆。请皇上息怒。”刘基仍不识趣地把在门口:“皇上无论如何不可扛着鸟去见士子们。”

朱元璋待要发作,想想,又改了意,一是赌气,二也表现一下自己并非玩物丧志,他从侍者身上拔出剑来。众皆大惊,以为刘基要遭殃。

朱元璋将肩上大鸟抖落下来,一剑刺死在地上,问刘基:“你不用再唠叨了吧?”

刘基笑了:“臣向皇上赔罪。”

朱元璋掷剑于地,恨恨地说:“你刘伯温有时实在让人无法容忍!”又转对群臣说,“他虽屡屡犯上,可细想,他又有理,是啊,士子们都想见见皇上,倘朕托着鸟儿去见他们,他们会多失望啊!”

宋濂望了刘基一眼,又笑了笑,这才悄然说:“方才我吓坏了,以为他要杀你呢。”

“那怎么会。”刘基谅他不敢,“主考官因谏皇上别玩物丧志而在贡院门前被杀,他将是比秦二世还要臭不可闻的皇帝,大家这样下力气辅佐他,岂不是我们瞎了眼吗?”宋濂点头,表示赞许。

此时考舍内的钱大正翘首盼着信鸽归来,否则他只好交白卷了。他焦灼地探头望天,抓耳挠腮。

朱元璋一走入院中,立刻被聒噪的蝉声吸引了,他停住步说:“这蝉鸣太叫人心烦了,考生怎么能静下心来。”

宋濂说:“蝉鸣如读书声,自古而然。”

朱元璋一眼看见了正在舍中答卷的李醒芳,走过去,看了一眼他的卷子,问:“你听这蝉鸣心里烦不烦?”

“烦又有什么办法?”李醒芳说。

朱元璋回头问众臣:“马上把所有的树锯倒如何?不就没有蝉鸣了吗?”李善长以为不妥,“这些森森柏树和公孙树都是宋代所植,毁于我朝,会叫后人讥笑的。”

“说得也是。”朱元璋想想,又有了主意,他传旨派人去后宫叫三十个太监来,每人一把长竿,不停地拍打树木,让蝉不敢鸣叫。

刘基赞扬这是个好主意,胡惟庸马上说:“我去叫人。”

一阵鸽哨过后,信鸽盘旋着轻轻落在钱大号舍前,钱大捉住鸽子,拿到桌下,从它腿上解下一个苇管,然后拍拍鸽子翅膀,鸽子振翅飞去。钱大吹口气,将苇子杆里的细纸卷吹出来,轻轻打开,上面写满了极小的工楷字,翻到背面也有字。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将它放到腿上,贼眉鼠眼地四下溜溜,开始看一行抄一行地答卷。

尽管有人为朱元璋左右打扇子,他还是热汗滚淌。再看看考生们,有些人顾不得礼仪了,在号舍中干脆赤膊写卷。朱元璋来到刘三吾面前,不禁笑了:“哎呀,这里有一位应考的白头翁啊!”

刘三吾站了起来,神情严肃地道:“陛下,考舍狭小,恕学生无法给您行大礼了。”

朱元璋问:“你叫什么呀?”但马上自我更正说,“错了,错了,朕怎么可以问名字呢!卷子上都是糊名的,朕问问你贵庚总行吧?”

刘三吾答:“七十有二。”

朱元璋感叹连声:“人生七十古来稀,你过了古稀之年又来应考,须有一颗童心才行,考过多少科了?”

“回皇上,”刘三吾说他从十六岁考起,“三年一****,去掉战乱年月停试,总共考了十七科,全都名落孙山。”

朱元璋啧啧有声,慨然称赞,“真是屡试不第,痴心不改,是因为文章不好吗?”刘三吾咬定是考官贪赃枉法,“他们认钱不识才,或者虽不认钱,也不识才。”

朱元璋冲刘基、宋濂大笑道:“听见没有?他是骂考官呢。”他又问刘三吾:“这一科,先生能中吗?”

“这要问考官。”刘三吾说,“倘真能以卷取人,我早该中了;如果考官是昏庸的人,我还会落第,这就是我最后一科,今生不再进考场了。”朱元璋指着刘基问:“你知道这考官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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