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明低声说道：“不能。”
嗣昭逼问道：“为何呐？”
了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施主尚年轻，大约不知30年前的往事，景教众绝不能暴露身份，否则祸事立至啊。”
嗣昭说道：“听父亲大人说过，会昌年间，天子灭三夷教，其中就有景教。”
了明长叹一声，说道：“当年武皇帝灭三夷教，拆毁所有大秦寺，收缴庙产，斥逐景教众。僧人无衣无粮，还要长途跋涉回纥地，因为饥寒，泰半死于道路。京师有景尼七十人，无从栖身，又无力远行，全部自尽而死，当时情形之惨，实不忍言。”
听了明说起当年灭教之惨，嗣昭心中也有些不忍，良久才问道：“大师就是那时来到乱岭关么？”
了明黯然说道：“那时我还年轻，和同寺30余僧一道出了长安，栖栖遑遑出了雁门。遇上了大风雪，同道大多冻饿而死，我们不敢回望，只能向东北方向挣扎着走。
走到夏屋山，想到当地部落避避风，讨口吃食，谁成想部落一听我们是长安来的景僧，立即把我们驱赶出来，当场射杀我们几个兄弟。
我们惊恐万状，晕头转向的跑出来，在雪地中狂奔，根本分不清方向。天黑以后，挣扎到一片山崖下，没有引火之物，没有粮食，四周群狼哀嚎，彻夜不绝。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这是天尊在考验我们，残存的还有七八个兄弟，我们互相抱在一起，以各自的体温取暖，高诵《序听迷诗所经》。天明时分，同伴都没有醒来，只有我睁开了眼，他们都冻僵了。
当时我放声痛哭，甚至怀疑天尊的力量，我们一生侍奉天尊，信奉真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然而天尊是仁慈的，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一个粟特猎人救了我，把我背到了山间的猎棚之中。”
嗣昭默默听着，了明的经历惊心动魄，不知不觉，他想到了他自己，想到了太谷县尊贤里那个绝望的冬天，若不是养父像天神一样出现，孙氏一门也只有饥寒而死的命运吧。
他心里只有对佛祖无限的感恩，忽然出现了另一个神，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的不了的，但是这位了明大师的神一样救苦救难，这又是为何呐？
他低声问道：“那么大师又是如何到了兴国禅林寺呐？”
了明沉声说道：“我活了下来，可是那么多同伴都死了。我明白，这是天尊赋予我的使命，我要把他的真理告诉世人，让更多的人到达爱的彼岸。
这当然不容易，周边的部落都认为我是疯子，不相信凡人母亲会产下天尊之子。不过这些人也很善良，他们并没有嘲骂我，也没有把我捆缚起来送到军府，反倒经常给我送来粮食，我自己也种一些大麦和粟米、菜茹，就这样过了10余年。
后来，我就到了这座荒废的寺庙，当时已经没有一个僧人了。我每日忏悔、诵经、耕种，用我微薄的力量救助世人，我小心谨慎，不敢公开传教，那是一定会被邪恶吞没的。
我反复考察一个人，才会向他传法，20年间，只有寺里这几个僧人。若施主心存恶念，把消息泄露出去，我们这些人必死无疑。但是光明不会消失在这片山川，我们的兄弟会把天尊的事业继续下去，总有一天，天尊之光普照四海。”
了明的声音颤抖着，微弱的烛火映在他眼眸中，整个脸都扭曲了，显出狂热的狰狞。
嗣昭心里一颤，这家伙疯了，看样子为了他的教法，他会毫不犹豫的去死，别人的性命又算的了什么。
突然，他心中一动，失声说道：“若说你扎根兴国禅林寺，和你们的大教长毫无联系，我不信。”
了明脸上露出诡异的一笑，说道：“15年前，我跋涉到圣地德黑兰，参见了当时大教长。因为我在中原汉地的艰苦传教，弟茂德一世大教长任命我为大石朝都主教。
自从武皇帝灭景教之后，我是唯一一个坚持到现在的兄弟，我们在塞下生根发芽，任何人间的权势都不能消灭我们，这是我们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嗣昭冷笑道：“你们不要性命，也不要别人的性命，为了你们传教，就可以肆意杀人。”
了明咦了一声，奇道：“毋杀人，是我教十诫之一，如何会杀无罪之人？至圣先知说，当你打别人左脸的时候，你把右脸也给他。我们的圣人，都是殉道者，为了真理而献身，我们从不会为护教杀人。”
嗣昭狐疑的看着了明，说道：“5天以前，8个景教徒潜入云中驿，意图行刺国家大臣，这是殉道者所为？”
了明头摇的像拨浪鼓，说道：“绝无此事，与我教义不合。我教教众都是极坚毅忠贞之人，绝不会违反十诫，徒增罪孽。”
嗣昭从怀中摸出一个铜十字，放在了明手中，说道：“这是刺客身上的物什，大师难道会说，刺客与景教毫无关联么？”
了明拿起铜十字，起身走到烛火前，观看良久，把十字架还给嗣昭，重新坐到交床上。
良久，他才皱着眉头说道：“人类愚昧，罪孽深重，是以世道混乱，末日即将到来。至圣先知弥失诃以身殉，被大秦人钉死在十字架上，所以十字架是我教圣物。我教十字架都是横平竖直，绝无雕饰，无人会修饰美化，那是对先知的亵渎。”
他把自己胸前十字架取下，放在嗣昭眼前，说道：“你看，就是这样，你再看看你手里的十字架。”
嗣昭举到烛火前，果然，两个十字架略有不同。
了明的十字架竖长横短，直上直下。自己手中的十字架横竖相等，四头大，中央小，且中间还有一个凸起圆环，美观很多，却实在不是一类东西。
这让嗣昭有些茫然，他和他的伙伴在风雪中奔驰几百里，本来以为抓住了真凶，但是这景僧一番话，竟然让一切都成了空，景教和刺客毫无关系。
他握着手中的十字架，良久才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别人陷害景教？景教在塞下有没有仇敌呐？”
了明说道：“我教是和平的宗教，天尊怜悯世人，如何会与人为仇呐？但是世人愚昧，大石百姓对我教误解甚多，若说有人仇视我们，那也不算稀奇，我们本来就是在苦难中传播福音，每个人都有殉教的觉悟。”
嗣昭觉得心比外面的冰还冷，这条线已经断了。
他茫然的站起身来，说道：“大师，小子信奉佛祖，并不懂你的神。我这次来本寺，并非是为了虔心礼佛，而是为了查案，心不诚，是我之罪也。
可是你也欺瞒了我，让我误以为这是一座佛寺，你明明知晓，也没有对我明说，你心也不诚，就算我们都有罪吧，我们扯平了。小子告辞了，再也不会来兴国禅林寺了，这里带给我的，只有伤心。”
了明站起身来，说道：“施主且慢。”
嗣昭冷冷说道：“莫非大师还要把小子留下不成？”
了明说道：“不不不，我相信小施主是仁善之人，绝不会泄露本寺的秘密。”
他拿起祭坛上的一本书册，塞到嗣昭手里，说道：“今日老衲把实情和盘托出，是因为老衲以为，小施主仁善英武，是至圣之器。拿着这本书，这是我教圣人之言，也许神之光明会照耀你。”
嗣昭拿起那本书，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上面写着《一神论》三个字。
他苦笑一声，说道：“我是沙陀王氏，神佛在我心中，我永远也不可能信你的神，但我尊敬你。
不是因为你句句真理，而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和这冰雪中的塞下百姓一样，生于苦难，长于苦难，苦人的心，总不会太远。
你的书我不能拿，这是对毗沙门天的不敬，怀揣着这本书，我不知和明慧大师如何交谈，不知和木塔僧如何交谈，不知和觉尘大师如何交谈。
若你教真的是和平之教，就造福塞下百姓吧，让贫苦的百姓再无欺凌和饥饿。果真如此，小子永远不会与你教为敌，为了你今日赤心诚意，也为了这么长时间你我的机缘和情义。”
他默默把书册放在讲坛上，默默转过身，默默走出房门，来到朔风呼啸的庭院。
寒冷让他颓丧的心有了一丝振奋，他大踏步走过冰雪，来到马厩。承诲从后面追上来，大叫道：“嗣昭，你要做什么？你入娘的要去哪里？你想冻死么？”
嗣昭没有听见，他拉出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催马向破败的山门跑去，承诲咒骂着跳上马，从后面追了上来。
嗣昭在雪野中催马狂奔，寒风在耳边呼啸，他大口喘着粗气，风吹透了他的衣袍，他觉得像浑身赤裸一样，脑袋也突然清醒起来。
忽然，他狠狠一勒马缰，骏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
他大叫一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