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洞涡驿

徐蚱蜢巴巴的看着嗣昭,嗣昭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老徐一番,才徐徐问道:“你的意思,西市赌头韩申是幽王党?”

徐蚱蜢不敢看嗣昭的眼睛,垂首说道:“那时我也不知他就是幽王党,直到郎君失了聂记私钤,我才想到,怕是着了幽王党的道。”

嗣昭点点头,说道:“明白了。。。”

他来回踱了几步,才说道:“虽说你有苦衷,但毕竟出卖了我们,若你成为我庄园契东,何以服众?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打算离开太原么?”

徐蚱蜢叹道:“徐某声名已毁,就算在太原厮混,日日看别人脸色,子孙都抬不起头,还有何趣味。索性舍了这条性命,给家人留一条活路,难道郎君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嗣昭看着徐蚱蜢,说道:“你比我运气好,还有老母可奉养,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见过父母兄长,幺妹也找不到,我哪有资格原谅你。

孝子人人钦敬,为母卖友,其情可悯,我不怪你了,更不会让你送了性命。但是我也不能卖给你契股,那对别人不公平,但我可以礼聘你为我商队管事,年酬60缗,你以为如何?”

徐蚱蜢双膝一软,又跪下了,大声说道:“徐某万死,无以报郎君大恩大德。”

嗣昭一把提住他手臂,不让他跪下,说道:“你先莫感恩,我还有话说。”daqu.org 西瓜小说网

徐蚱蜢长揖说道:“既然你已经卖了房产,决心退出太原,我也不能强留你。你若身入我王氏商队,你就要把家安在蒲州,在泓芝驿附近置地安家,你可愿意?”

徐蚱蜢坚定的说道:“徐某死都不怕,去蒲州又有何妨?愿为郎君效死。”

敬思不耐烦的挥挥手,说道:“总是死啊死的,我等这是要出远门,你就不能说句吉利话么?”

徐蚱蜢低声说道:“徐某是粗人,不会说话,只是。。。郎君命我去蒲州,要做些什么呐?”

嗣昭说道:“蒲州扼守黄河咽喉,是太原到长安的必经之地,总局将来一定要货通关中,蒲州自然需要提前布局。你到蒲州的第一件事,就是盯住泓芝驿,等一个人,就是太原窦乂,绝不能让他再向东走一步,然后等我的消息。”

徐蚱蜢说道:“明白了,我今日就离开太原,直奔蒲州。”

嗣昭从腰囊中摸出一枚铁丸,递给徐蚱蜢,说道:“拿着这枚铁丸,见丸如见我,如果有人拿着同样的一枚铁丸找你,他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徐蚱蜢接过铁丸,郑重揣在怀中,说道:“明白。”

嗣昭沉吟片刻,说道:“你现在就拿着这枚铁丸进邸,找郭崇韬立契。你初到蒲州,开支想必不小,让他先支你一年薪酬,有60缗钱在手,想必不会手头不会局促。”

徐蚱蜢诧异的说道:“我说的话,老郭会信么?”

嗣昭淡淡说道:“持这枚铁丸的人,都是我绝对信任的人,怎么会欺瞒自己人呐?”

徐蚱蜢深施一礼,说道:“徐某错过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敬思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快进去吧,我等还要赶路。”

几个人拱手施礼,看着徐蚱蜢走进邸中,3人才重新牵了马上路。雾气已经散去,是一个朗朗晴天,无风无雨,对于赶路再好不过。

三个人纵马出了太原城,跨过汾水上的豫让桥,上了河东大道,一路向南。

正是初春时节,路面还冻的硬邦邦,快马轻骑,午前就到了晋源里。三人来到里中惠明寺,拜见了含玉禅师。

还是那间后堂禅房,还是嗣昭与老和尚的独对,一切还是像半个月以前。只不过这一次,沙陀儿不是带着雄心勃勃的计划,而是请教心中持久的疑问。

含玉大师沉默了许久,沙哑着说了一句:“小檀越不妨问问自己,此事合不合本心,会不会内疚神明。”

嗣昭想了很久,说道:“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我以为我没有错。”

含玉禅师淡淡说道:“那就去做吧,合本心之事就合佛法,沙门也会助你。”

嗣昭躬身施礼,把一枚铁弹默默放在席上,然后站起身,再次施礼,缓步退出了禅房。含玉禅师拿起那枚铁弹,凝视了很久,嘴角竟然露出一丝笑容。

三人出了惠明寺,并没有在晋源里停留,上了大路继续向南,当晚就宿在洞涡驿。三年前,一个11岁的哑巴少年,就是从这里走向太原城,又走向天边。

那时候的嗣昭还是孙进通,跟着一群黑衣军汉奔走在这条大道上,像一个稚弱小兽离开母兽的怀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恐惧,也有一丝隐隐的好奇。

他得到的不是善意,而是寒冷,是存璋无尽的欺凌和殴打,长辈的漠视和呵斥。他唯一的一次温暖,就是恪修叔父把一件羊皮比甲披在他身上,那一刻,他流下了眼泪。

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无助,多么想念亲人,对这些恶形恶状的沙陀人充满厌憎。

当年的孙进通,怎么也想不到几年以后,他也变成了他曾经无比憎恶的沙陀人,坚硬、冷漠、骄傲、对软弱毫不留情。

在驿站羁旅昏黄的灯火下,三个旅客一边饮酒一边闲聊。

那时的进通还太小,他已经不太记得洞涡驿的模样,他能回忆起来的,是洞涡驿歌舞舍的灯火,和突厥胡姬的歌舞。

就是在这里,养父给了他这把角弓,第一次告诉他男儿应有的模样。

事实证明,养父是对的,生父母的慈爱只能造就聋哑儿孙进通,养父的严厉冷酷,才有了现在王嗣昭不屈的心。只有这样,才能在塞下活下去,像苍狼一样向天地长嗥,活的光荣和自由。

嗣昭端着酒杯,向两个伙伴说道:“你们大约不知,就是在这里,在洞涡驿,我第一次吃到了羊肉。我从来就没有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美味,我竟然流泪了。”

敬思大笑道:“真是没种的南蛮儿,一口羊肉也至于这样。”

嗣昭罕见的没有反驳,饮了一口酒,才说道:“内地的贫苦,和塞下是一样的,像我们这种贱籍人家,怕是比六棱山粟特挨的饿还多些。”

史匡懿说道:“你那么能耕种,怎么会比我们还饿?”

嗣昭苦笑着说道:“我记得我家有5亩桑林,一般人想来,虽说不富裕,但也不会挨饿。但你们想一想,在大中年间,绢1匹值钱4千,米1斗值钱2百,纳两税10千钱,只需绢2匹就行了。

到了后来咸顺年间,绢1匹5百钱,米1斗50钱,要完纳两税10千钱,就得10匹绢!赋税凭空多出5倍,怎么可能不挨饿。”

史匡懿唬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骂道:“入娘的,还有这种事,官府怎么不去抢!”

嗣昭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若仅仅是这些,还不至于卖儿卖女。那年桂林戍卒谋反,遂有庞勋之乱,官军征泗州,官府要让我们缴纳8年的租调。乡里不少人家都逃亡了,但赋税一文不能少,里中就摊到了我们头上。

养父大人把我带走的那一年,里中又开始征收青苗钱,屋间架钱和除陌钱。那时候刚刚开春,哪里有绢帛可卖,我也不知为何要征收除陌钱,并未起屋架梁,为何要征收屋间架钱。”

敬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骂了一句:“入娘的。”

嗣昭默默饮了一会儿酒,继续说道:“我离开尊贤里那一年,先帝爱女同昌公主薨,大丧,州县大索助礼钱,诸司也加征礼钱。

家里卖了幺妹,完了各项杂税,我母偷埋了一些粮食,才勉强支撑到正月,又哪里交的出丧喪礼钱。

我还记得,大批黑衣胥吏牵着恶犬,手持木殳短铁,冲进每家每户,拿走一切能拿走的粮食和布匹,形如盗贼,那凶恶模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敬思再也忍不住,把酒杯重重顿在席上,骂道:“天杀的贱狗吏,若是敢在六棱山逞凶,爷爷杀他个有来无回。”

嗣昭痛苦的摇着头,说道:“天家威严,岂是贱籍小民敢于反抗。那个可怕的正月,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一粒粮食也没有,三日不举火了,我一家人搂在一起取暖,只能等死。

就在这时,养父带着尹昶、存璋、石善友,和恪修叔父、恪恭叔父到山中打猎,来到我家投宿,可我家里一贫如洗,如何招待客人?

我的生父就砍了一颗桑树为薪,总算堂上不会冻死人,养父一行就在庭中现杀猎物。那时候尹大官人伤重,难以进食,我就到了乌马河,砸开冰层,摸来鲜鱼做成鱼脍,招待客人,尹大官人吃的香甜。

乌马河水真冷啊,我那时饿的发狂,手足无力,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拼着命下到水中,也是天可怜见,真让我摸到了鱼。”

敬思摇头道:“我说你怎么没冻死在桑干河,入娘的,你这南蛮儿也是个狠的。”

嗣昭回忆着往事,低声说道:“养父大约也是看我是个性子硬的,就是在那时候收我为养子,还救助了我一家人。”

史匡懿由衷的说道:“三郎君是我们塞下的英雄豪杰,你运气真好。”

嗣昭看着微弱的烛火,说道:“这几年来,养父大人待我如亲子,这恩德我也不知以何为报。更要紧的是,养父告诉我,男儿要像沙陀先人一样,用弯刀利箭反抗欺凌,谁也别想夺走我的家园,还有我们的财产和亲人。。。皇帝老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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