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琵琶

草叶野花拂上衣袖,莽莽青空,一丝微风也无。

玉珠走盘般的琵琶声止歇了。

沈折雪沿坡而行,停在几步开外。

薄紫衣将琵琶靠在肩头,依然屈膝坐着。

这方幻境中他已经不足以幻化出完整的身体,长长的紫袍下是缥缈的轻烟。

他的身影淡薄,如一滴墨在杯中调和了太多的清水,整个人看来虚虚渺渺,好似下一刻就要解灵涣散。

可即便只有一抹残魂,也比那乌袍裹身的君如镜要生动许多。

沈折雪盘膝坐在他对面,一如曾经二人对饮烈酒佳酿时的场景。

细嫩的草叶携着雨后的芬芳,薄紫衣抬眸望来,而在他那双琉璃眸中,沈折雪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一个寄托的幻阵,经鬼气维系,再由某种契机触发开启,一草一木都仿佛真实的存在。

可事实上它的阵主早已死去了多年。

“辜春,当你来到这里时,想必已经是许多年之后了。”

薄紫衣的残魂言语流畅,神情自然,根本不像是千年前的一段留影。

他甚至还有心情打趣一句:“你已经和你家徒弟碰上了?我昨日夜观天象,你这老红鸾怕终于要开窍呐。”

沈折雪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我猜你现在是晕的,是南指月的问题,还是太古封印的意外?” m..coma

薄紫衣毫无阻碍地说出了千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又道:“无需惊讶,我觉得你现在已经想到,我之所以能入帝子降兮成为宗主亲传,并不是因为监察惩戒的灵根,而是我确确实实能看到以后。”

他抬手盖住自己的一只眼,另一边的琉璃眸内流淌着绮丽的灵光。

他坦然道:“不过说监察也不是不对,四方界天道与邪流博弈,垂目所在,就是这双眼睛。”

继而笑了一声,“听起来挺厉害,不过有时‘看到’也真是令人恼火啊。”

沈折雪垂下眼。

——原来君如明镜,照的是四方界的未来。

只是有时“知道”,实在是过于残酷的事情。

“我自幼双目可见未来,有时一个路过擦肩,便已能知晓对方会死于三个月后的邪流灾祸。但这并不受我控制,看到的东西也十分随机。”

薄紫衣道:“所以当年他们说我在相见欢楼里如何如何,我六岁便已知道我会被发卖去那,又哪里谈得上悲惨呢?”

沈折雪似乎无法把他当成幻影,还是不由道:“我觉得你会想要改变。”

“但我想要改变。”薄紫衣莞尔,又轻叹一声,道:“天命并非一成不变,然而每一次我想要利用预知成谶来企图扭转某些事的发生时,碍于因果相扣,最后结果往往变得更加糟糕,还不如从前不去阻止。”

这一点沈折雪倒是明白,不是说什么报应不爽,而是这本身就是种偏差。

如果是好的事情也就不会想要去更改,正是因为看到了不利才会想要去扭转,偏偏最初的这个因已经落下,所导致的结果不论如何也不会呈现好的方面。

假若此时想要去阻止它的发生,那么势必牵连其他本不该被涉及的因果。

旁人受了不必要的牵连,正负相抵,事态并不会因为薄紫衣的作为而缓和多少。

“有时我去改变,却会在已经尘埃落定后看到新的结果,大多时候只是另一种不利,所以其实这种预知十分鸡肋。”

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琵琶,薄紫衣道:“不过也许是做天道眼睛这么些年的回报,关于邪流之事,我倒是看到了些有用的东西。活着时不让说,死了终于能一吐为快,可憋死我了。”

“邪流不属于此间,它是另一个小世界的产物。”他道:“修士以求飞升得道,但飞升至上修界或仙庭,依然不能算是离开此间,唯有顶级真仙打碎虚空才能算真正离开这个境界,我们所处的境界名叫‘太微境’。”

“太微共分四层,浊气下沉,灵气上升,但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个境界如此。在我们之外有一境界名叫‘太仪’,因一部分人随意破坏虚空法则,导致地气大乱,浊气沉积,而那境界里的天生天道已经被取代,新天道选择以太微境为浊气倾倒地。”

“各境界皆有天道法则扶持,但法则却也各有强弱,就像是不同的书册有厚有薄。”

这个比喻就十分生动了。

沈折雪听来,觉得太仪那边很像是穿书者祸害了原住民。

而他们这个境界更要命,打碎虚空的穿书者在他们那本书里牛哄的不行,却又没有担负起天道的责任。

最后为了粉饰太平,就把邪流霍霍到他们这里来,还就以为万事大吉了。

这样做显然是悖逆之举,那狂妄的穿书者必然也会为此付出代价。

“而且我好像看到以后你也会去到一个新的境界。”薄紫衣对这个的理解更加抽象,“严远寒当初散了你的魂,那些散掉的魂魄大抵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沈折雪瞳孔骤然一缩。

难怪他的洗魂幻境会那般特殊,起初他还以为是严远寒曾在上修界穿过虚空见识了一个新境界的缘故,如今看来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洗魂术对魂魄创伤极大,洗魂池内同时也会有养魂作用。

按薄紫衣的说法,那么其实他养魂的地方,其实就是之前散落魂魄去到的世界。

那不是一个幻境,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薄紫衣大抵猜中他会如何反应,揶揄道:“不过在那边你一开始应该是个傻的,嗯,你在这边最开始也差不多。”

沈折雪:“……好吧,你说得对。”

薄紫衣等了片刻,大抵在等沈折雪回话,半晌后道:“你的魂魄在两方世界一起生长,所以其实你并不在太微天道造物的范围内,你也不会受太多此间法则的束缚。”

所以天道想要谋求一个契机,而相辜春就是天道的刀锋所向。

如果不是邪流灵智压过了天道意志从中作梗,当年三宗大阵有相辜春的参与,无形中因果加持,便能真正功成。

薄紫衣慢慢严肃了神色,道:“太微境的天道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上一次邪流封印便是如此,它已经可以越过天道法则操纵太微界的生灵,其实某种程度上说,过高境界的力量皆可算作天道的一种。”

在薄紫衣口中,沈折雪了解到邪流灵智的始末。

原本的邪流只是浊气而已,但随着吞噬生灵的增多,它也慢慢生出了智慧。

可惜灵智的萌芽却也削弱了它的力量,获得智慧的刹那它便不会想要变回那浑噩的浊水,于是邪流灵智在这方境界中想要寻到一个躯壳。

“它在四方界撒网,据我所知,那些躯壳隐藏于天道之下,并不知晓自己的作用,它们姿态种族各异,譬如凝虚,颐月,都是它的筹码,以及……”

“微生。”沈折雪道:“微生也是它的一个备选躯壳罢。”

薄紫衣直接道:“以及你的徒弟。”

他顿了顿,苦笑一声,“所以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有看明白,你们也许应当算是对立面。”

一把天道的利剑,一副邪流的躯壳。

“你们当年真是老倒霉蛋了。”薄紫衣在沈折雪极为复杂的目光中指了指头顶,“这可能是太微天道的意识,我不大懂,就代为转达一下。”

沈折雪:“……”

“但也正因如此,或许我们还有一搏之力。”薄紫衣调节完了气氛,沉下声道:“——天道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沈折雪已然想到,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道:“天道归属于此间,其力量已经不足以消灭邪流,而此间生灵又受法则限制。”

“但同样作为外界之物,若有人杀了邪流灵智,操纵邪流,未尝不可以接管太微,届时不论是封印还是消灭,都能被太微许可。”

两个都是明白人,薄紫衣也不再赘述,他似乎依然不能太过点透,索性道:“天命之外,杀了邪流灵智,并真正去控制邪流,天道会在最后关头移转法则,太微才有一线生机。”

远方又传来沉闷的钟声,薄紫衣身形一散,斑驳光点飘荡半空。

“辜春。”薄紫衣的灵体逐渐变得透明,他讲完了正事,倒还有几句话想要说出来。

不然这缄口千年,也实在遗憾颇多。

他轻声道:“我曾憎恶天道予我看见,却无能为力,人世并不缺一面镜子,一面镜子又能做什么?除了旁观一切走向既定的命运,又有多少用处。”

“当年微生回返含山三盏酒,问我一卦,他很聪明,许多事猜的八九不离十,但他依然去守了阵。”

薄紫衣目光悠远,“就是在阵下,他成为了你回转的契机,也便是在那一刻,天道认可了他,邪流被分化了气运……不,也许是他推动天道弥补疏漏,让天道不至于输的那么惨淡。”

天道于人,便是天命。

——何为天命?

薄紫衣一辈子都在追索这个解答。

他也曾有父母和兄弟姊妹,幼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预知之能,孩童眼中的未来是万般可怖的样子,他想要帮他们规避厄运却反被认为是怪胎邪物。

邪流爆发后的一场饥荒令他那贫寒的家再也揭不开锅,那准备用三斗米卖走的一个妹妹在他怀里哭到脱力。

她问他,“阿兄,我害怕。为什么我是个姑娘?老天爷怎么不把我生做一个小子,这是什么该死的命。”

八岁的他本帮不了他的小妹,就连他自己也会在十五日后被发卖出去,对方给的价钱够他们家吃上十年。

天水灵根,仿佛命中注定的炉鼎体质。

“……该死的天命。”

那是薄紫衣第一次拨动了自己的命途。

他给她摘下枝头的茉莉别在鬓边,对那丫头说:“嘘,嘘……别怕,阿兄来想办法。”

许多年之后,春祁相见欢的楼主还会津津乐道起那来典当自己的孩子,以身为筹,和他们讨价还价。

薄紫衣原本的去处不至于这样坏,彼时的春祁相见欢就是一个魔窟,他要做的远不是弹弹琴那么简单。

只要有契约铭印在,即便是让他们去杀人放火,也不能忤逆违背。

在烙铭印前一日夜里,薄紫衣痛哭一场,旁人只道是他在哭自己的命数。

可无人知晓,便是在这一夜,他看到了新的未来。

他的家人因不经意的露财,招来杀身之祸,他那原本可以活很久的妹妹死在了歹人的刀下。

这便是天命的因果。

在他成为镜君司命后,他也曾想要提醒相辜春,他收的徒弟微生是一个邪流的暗胎。

他知道相辜春动了情,可也许不识何为情,于此间的他们而言或许会更好。

他几次有意无意提到,半真半假地询问。那日对酒时,相辜春听过他的提醒,想了想,说:“多谢你,紫衣。只是我觉得,也许不是因为命途决定了我们要做什么,而是我们选择了这个命运。”

相辜春斟了半杯酒,笑道:“就像是当这个代掌门,就像是和微生结缘,既然都是我愿意,又何需去费心思懊悔?我从来没有因微生的特殊而厌弃他,也没有因为我是这个样子,而厌弃我自己啊。”

后来微生找到薄紫衣,请求他给自己下阵时的机会时,也说:“既然我愿,何有不甘。”

“所以我便不再去寻天命的答案。”薄紫衣的灵体飘散如萤火,这千年前的幻影终究要化为一缕虚烟。

他的卜算能力很强,只是未经修习,帝子降兮宗主在知晓他垂目之能后,依然坚持教会了他卜卦。

从前薄紫衣却总是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那些错漏的卦文让人啼笑皆非,让人觉得他算不准,观不明。

可也正是依仗卜算,让他能在死前埋下了无数的引子。

伴随他的身死,天道垂目会逐渐剥离他,薄紫衣不能清晰准确地看到自己死后的未来,但以垂目之能辅与推演,却还能推演着无尽的可能。

天河血锁、那与他灵根相反的冷文疏,甚至包括廊风城、心魔阵、帝子降兮大阵下的种种巧合。

他卜算着演绎着他根本走不到的那个未来。

但他知道还有更多人可以走到。

沈折雪想通了前因后果,面露痛楚,即便他不知薄紫衣如何办到,但如此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对着幻影哑声问道:“我们怎样招你的魂?”

漫天紫光如亘古不灭的星河。

“邪流灵智会控制我的躯壳牵制天道,要是你们能搞到那壳子,帮我烧掉,随便撒撒。如果你想招我的魂,就去查一查配‘怜不得’的那几段咒文。”

他态度坦然,分明是知晓自己的死期。

双目所见的未来止于他的死,他的死不可逆转,天道已经把这对眼睛败给了邪流。无广告网am~w~w.

薄紫衣会死在开启大阵前的那场宗门祭祀上,被灵镞一箭穿心,从星台坠下,摔得七零八落后被再被拼凑起来。

他甚至算到自己死了以后居然还要和人结为道侣,盖红盖头用新嫁娘的仪式,被桑岐反复羞辱。

但他不能被散魂,血锁发动是局中关键的一环。

在登星台祭祀前,薄紫衣吞服四方界三奇毒之首的“怜不得”,佐以他用一卦和微生换的一瓶血,这毒便可留住修士的生魂。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

无形化灵近似方生方死。

七日一轮回,万劫不复,何以堪怜。

“另外……”薄紫衣的声音变得轻而虚渺,却还是固执地要把话说完。

他谈了许多天道和救世,却只能留下这几句的时间来说起他的遗憾。

“替我向周明归……道个谢。”

“只是道个谢?”沈折雪挑眉,“那你不如自己来。”

薄紫衣自然听不到,但他似乎犹豫了一瞬,又说:“还有,那年我——”

薄紫衣求仁得仁,却唯独对不起周凌。

他看到了他们的命数,却未望到这一段情缘,可即便望到又如何,天道怎会允许这对眼睛去私心许人。

当年他留下缘木剑,便是想在周明归的命数里开一个生门,后来他以游魂之身跟随周二辗转天南海北,看他半疯颓丧,却又无能为力。

等到能够凝出鬼体,便假意是那活泼天真的风雅鬼,闻琵琶声而来,蹲在屋檐上静静地听,从呕哑嘲哳到婉转清灵,每回听完他都十分捧场地用鬼气给周二炸烟花看。

怜不得七日轮转,他得一日清明,便想一日与他为伴。

紫光纷纷,天道钟鸣,魂体涣散天地,幻阵刹那破碎。

沈折雪伸出手,接住那如雨纷落的光点,恍然有琵琶声回荡耳边。

——薄紫衣并不是只是想道个谢。

登星台祭祀的那日,死期当前,他一席华服紫裳,站在星台悬阶的底端。

他忽然很想弹琵琶,可是帝子降兮不需要一名乐修,那乐器已被尘封了多年。

除了卜算,他的观星术学的真的很烂,他也不喜算命,却直到最后都囿于篡命。

周凌外出宗门任务,横跨两界,万里之遥。

等到他赶来时,君如镜已迈上了悬阶。

那风尘仆仆的剑修被拦在下面,周凌知道祭祀讲究天时,可这毕竟是薄紫衣第一次作为祭司主持这样的仪式。

他玩命般赶也没有赶上,如今时辰将到,也不过一句之言的时间。

“紫衣——!”

周明归叫住他,薄紫衣脚步一顿,回过头。

这剑修平日油嘴滑舌,此刻却显得十分口拙,他急得不行,将他心念中最先想到的一句喊了出来。

他说:“你别往下看,不要怕。”

薄紫衣一愣。

他的畏高即便在洗髓后也没有改变,这星台高有百丈,直入云天。

他是镜君司命,是天道的眼睛。

可似乎只有周明归记得,他亦曾是凡人之身。

怜不得的毒性凝在丹田,那般惨淡的未来,万般骂名,折辱诋毁,躯壳双手染血,魂魄不得解脱。

如何不怕呢。

但周明归让他不要看,不要怕。

薄紫衣无声颔首,他仿佛在一瞬间有了莫大的勇气,风吹过紫袖长衣,将玉佩灵珠撞得叮当作响。

他决然转身,走向他那比死还要不堪的命途末路。

其实他没有说的是,天道垂目,在哪里都可以,天地皆是视野范围。

假如那日在相见欢楼里他不见周明归,还有一种因果可能在垂目之内。

他会在五日后被师家领走,委身为炉鼎三年,又因邪流灾祸而逃出去,虽是已变得体弱多病,但同时已不足以再长久凝望人间。

天道又败一局,最终放过了他。

他会隐姓埋名,清贫寡淡地去过剩下的年岁,并在二十年后死在江南的小镇。

在周凌来接他的前一夜,他抱着琵琶想了很久很久。

其实那样的一生真的没有什么不好,不够波澜壮阔,却有始有终,也是他从未有过的安稳。

可是最后他还是没有选那种人生。

也许是因为雪山中那惊鸿一剑,清风我的剑鸣响遏行云,又也许是因为那剑修浑身浴血,却用干净的衣服抱着一个丫头,还要撑出一扇染血灵屏,与崩塌的雪山乱石顽抗。

那剑修真的很笨,看似圆滑,实则赤子之心,生平愿望不过是一个宗门安稳,所有人平平安安。

他想听琵琶,又要平天下。

当跳完了那支祭祀祈福的舞,薄紫衣便清楚地听到了箭镞破空而来的声音。

那时候,他真的不觉得害怕。

他只是想,我自幼于双目知未来,千万条轨道中,只有一条会至于此地,世上痴人甚多,当年就有一个蠢蛋押了榜首名剑“清风我”,才有来日我俩的同坐,都是因果。

谁想要声震天下?不过傀儡玩物。他们一边叫我弹琵琶的,一边忌惮疑心我的能力,他们厌我恶我,惧我怕我,可这都与我无关,并不会教我放在心上。

只是命如飘蓬,何所依,何所归?

星盘卜术没有给我答案,星台招魂楼的多年静闭也没有给我答案。

在后来的无数日夜里,薄紫衣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年随你离开,仅是我这辈子最做下的,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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