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失踪

周二走南闯北消息灵通,提这一嘴,无非是教时渊照看好他一大家子的非人。

时渊仔细叮嘱了莫回头里的小妖魔们,也就照常过活,未太在意。

就连沈折雪也没把这事往心里去,他才不会闲到去和太清宗打照面。

但直到五日后,出去采买年货的宁朝一行人仍未能按时返回,廊风城失踪案的疑云,终是渐渐笼罩在了莫回头的上空。

来往云沧城与廊风城间,赶马车只需一日半,徒步走不过三四日。

宁朝等人因是去赶集,自然骑了马带了车,他们仿照凡人的出行方式,并不代表他们会如同凡人那样被天气、山匪等不可抗力耽误行程。

人没回来,时渊就尝试用水镜联络她们。

魔物们用不惯修真者的水镜,时渊坚持让他们外出时至少要带上一面,看或不看则随她们的心情。

第五日傍晚,时渊再度放血,呼唤起宁朝的水镜。

血珠坠在镜面上,荡开一层朱红波纹,如石投水般荡起了涟漪。

可涟漪散后,镜面依然是漆黑一片,毫无回响。

时渊手掌滴落的血珠渐串成了线,水镜表面染成了淡红色。

沈折雪抓住他的手腕,“停吧,半个时辰后再试。”

水镜认主,时渊又是凡胎,唯有鲜血才能启用修真者的法器。

沈折雪取来纱布和药粉,把时渊的伤口包好。

这几天下来,时渊每隔几个时辰就要放一次血,手掌中已划了好些口子。

沈折雪恨不得原地开发出密码解锁功能,带动修真界信息流通的蓬勃飞跃。

“打听到了!”

周二风尘仆仆走进莫回头。

他身上还是前几日那身补丁衣裳,头发潦草用手抓了两把,抓出个不知如何描述的造型,还在腰间别了把木剑,刀工粗糙,形如打狗的木棍,不过勉强也能算是个带剑的剑修。

岁管家赶紧迎了上去,“怎么样,一道外出福婶和赵老先生全家回来了吗?”

“没,这几家已经报官了,云沧城还有七八户走丢了人的,都是去廊风未回,云沧世家的人在安抚他们。”

周二渴得厉害,拎起桌上的茶壶揭开盖子直接饮,待他灌下半壶,喘了口气道:“现在的说法是让我们先等着,他们在派人去找。”

岁叔双手抠着龟壳,急的直跺脚,“等、等!廊风城都——”

“廊凤世家丢的是他们的嫡系,不可能不倾尽全力去找。”

时渊补全了岁叔的未尽之言,“这件事至少压了三四日有余,廊风城外究竟有何古怪?”

沈折雪不解:“既然已知有古怪,为什么不封道。”

周二当机立断:“没什么等的了,他们很可能是在抛饵。”

沈折雪也赞同,起身说:“借我点法器,我去看一趟。”

高品级的仙器能补给灵气,只要灵气足够,沈折雪邪流都不怕。

他要跟着岁管家去开莫回头的宝库,时渊忽然叫住他,“师尊,我与你同去。”

“不行。”沈折雪回绝,“此事不同寻常,我心里有分寸。”

周二皱眉道:“时渊,你是莫回头的主人,守住这里也是你要做的事。”

时渊心脏不知为何猛地一沉,好像有一团血肉重重地掉进他的胸腔深处。

他垂下眼,从袖袋中取出一物。

霎时,屋内白光大起,墙壁家具似是披上了一层霜白月华。

“小主子,万万不可!”

岁管家突然急了。

他用双手将时渊掌中的物事包拢住,慌乱道:“您别冲动!宁朝她……我们到底是主子派来伺候小主子的人!”

岁管家竟一转方才担忧,口不择言:“万一她们没了……那便是没了罢!如何能让您……”

“岁叔。”时渊打断他。

时渊并不直视岁管家的眼睛,垂目道:“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岁叔,您也是从父王那里出来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过那些传闻,与其沦落到那般境地,用这个东西逃命,不如用在现在,也算还了你们。”

沈折雪听他们一来一回,有些跟不上节奏。

可他隐约能感觉出,时渊家里也许有什么皇位要继承啊。

周二抄着手,啧啧两声:“哎呦喂,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帝子降兮的傀儡术巅峰法器‘列星’?我不会要被灭口吧。”

时渊摊开右手,掌心躺了一块温润玉石。

玉石中似洒雪落星,石下凿孔,系了一条串星珠银月的带子,带尾垂下淡紫色的流苏。

“昔日帝子降兮的镜君大婚,光是列星便复做了二十三块,我父亲一方之主,分得一块并不奇怪。”时渊道。

列星这个东西,沈折雪在书上看过,是个很厉害的灵器。

帝子降兮以三物闻名,分别是:观星象、卜命途、傀儡道。

相比于玄乎命途和莫测变化的星象,世人更易信服于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

造化傀儡,以假乱真。

帝子降兮诸位灵君的傀儡道横行各界,民间甚至流传着他们一傀荡千邪的传说。

而列星灵器,则是帝子降兮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其内傀儡以上古扶桑所制,以秘法烧制,宿有灵咒,能剥离人魂附于傀偶。

此物百年间只做了三代,据传第一代的列星与其配对的‘南指月’,威能几乎直逼天道法则。

时渊话少人狠,翻手间列星用力嵌入割伤的左手,纱布渗血,瞬息将这块莹润的玉石浸地鲜红。

岁管家阻止不及,刹时老泪纵横,几度隐忍后,长叹一声,瞬间像是老了百岁。

“推他进去,傀儡快要出来了。你们注意照顾着他的肉身,多晒晒太阳,小心磕碰。”

周二似乎懂些门路,让岁叔把时渊推回卧房,祭起结界防止列星气息外流。

两人即刻离去。

周二耸肩,瞥眼看见还站在原地的沈五,笑道:“怎么?气你徒弟自作主张,看不起你?”

沈折雪双手贴在身侧,直直站着。

周二笑了一声,哎呀哎呀坐在桌边吃起果盘里的橘子,抬眼对他道:“你这徒弟,眼巴巴着去送死,每天心心念念都想有个人给他一刀来的痛快。”

食指敲着桌子,橘子皮在他手里搓了搓,周二话锋突然一转:“你是太清宗的人,犯了什么事,跑到这里来招惹他?”

他比出一个“五”的手势,“别不承认,你捏诀的习惯,太清宗内门弟子,至少五十年上的修炼才可能会有。”

沈折雪猝然看向周二。

……怎么回事,我就一个跑神,竟然就掉马了?

捏诀居然还有习惯,沈折雪心下暗叫不好,这沈峰主的肌肉记忆也忒强了,这都能留下来。

周二看似吊儿郎当,此时板起脸来,竟活像是换了个人。

沈折雪不知他底细,此刻辩解更是徒劳,他索性道:“太清宗与我已毫无瓜葛,我问心无愧,周大哥若是疑我是歹人,我无话可说。”

“问心无愧,好一个问心无愧。”周二嗤笑。

沈折雪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两人对视许久,一时气氛凝滞,压迫非常。

“罢。”末了,居然是周二先摆了摆手,身上的威压尽数散去,继续剥起他的橘子。

他慢悠悠道:“不过我向来不喜欢猜来猜去。莫回头的主人与我有亲戚关系,他亲近你,愿意认你当师傅,虽然我恨不得打断你俩的腿,但毕竟他乐意,我也犯不着惹他最后几年不痛快。”

还是那吊儿郎当的调子,话却是毫不留情,“但沈仙长,你这师尊要是要半分邪念,我便是折了腰间这把‘缘木’,折了我这一条老命,也不叫你好过。”

话意狠绝,其中关切却是不假。

沈折雪心中渐渐平静,道:“自然。”

又问周二,“你是时渊以前的师尊吗?”

周二剥橘子的手一顿,沉声道:“不是,他前师尊早死了。”

沈折雪见他面有郁色,就不再多问了。

周二整个吞了橘子,起身要回家去,就在他抬脚迈出门槛时,又回头添了一句:“以后掐诀即便单手能完成,双手同起,这样装的比较像帝子降兮,或者是南界的门派。”

沈折雪微有诧异。

周二却已经走得没影了。

沈折雪几步跑到时渊的庭院,庭外已立起流光屏障。

时渊的卧房是莫回头法阵的核心,灵气最浓,此时更是万灵汇聚,院中花草在灵息的滋养下,缓缓舒展开枝叶,梅树生出了花苞。

沈折雪不敢贸然上前,等在了屏障外。

片刻后,岁管家红着眼眶推开门,身后站着一道纤长的身影。

那是时渊。

沈折雪睁大眼,看着徒弟走下台阶,站定住,与自己平视。

“你……”

“师尊。”是熟悉的称呼,呼唤的声音却不再沙哑。

时渊的嗓子终于有了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列星所化傀儡,以血浇灌,偷天换日。

“长得还挺高。”沈折雪扯了嘴角笑笑,就要迈开步子去到里屋,他关心时渊的肉身,要在走之前再给他除一次邪流。

刚走了几步,沈折雪眼前忽而一暗。

一双手环住了他,胸口贴上一方温热的胸膛。

时渊抱住他,低声道:“师尊,先别看,列星用起来真疼,你抱抱我。”

前些日子沈折雪还希望时渊喊疼,没想到这么快就听见了。

……等等。

沈折雪一呆。

徒弟你被夺舍了?

你是在撒娇么?

惊讶归惊讶,可沈折雪还是有些莫名的难过。

帝子降兮这个宗门最讲究因果媒介。

凡人想要用水镜都要滴血开启,更何况是到列星这种级别的法器。

三代以后,帝子降兮道法失传,列星威能远不如前,成了一次性消耗品,要交付的代价却是越来越大。

沈折雪被时渊抱在怀里,胸口闷地厉害,他深深吸气,说:“怕什么,师父还能嫌徒弟不好看,邪流要紧,你……”

他想让时渊松开自己,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再抱会儿,但你得让我进去。”

岁管家化成了原身,缩在龟壳里抹泪。

时渊抱够了,松开沈折雪,垂落的手顺道牵起他的袖子,手腕上的朱红色的灵镯碰着沈折雪的指节。

他无可奈何似得说:“师尊可不要吓到。”

列星内含的傀儡术,抽人三魂六魄于傀儡,留半魄于肉身,傀儡中缺漏的半魄,便由帝子降兮的秘法补全。

肉身和傀儡,自成双生镜法,血肉毁,魂魄皆灭。

沈折雪看罢存放在卧房中的时渊的身体,替他除去了肉身中滋长的邪气。

全程下来,他心里居然都没有什么太大波动。

确实是不好看。

列星代价反噬,教人觉得时渊这幅身体是刚从某个坟地里刨出来,呼吸薄弱,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给他就地埋了也毫不夸张。

这场景好像似曾相识。

沈折雪将手贴在时渊的额头。

人总是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觉得一些事好像从前经历过一回。

也许沈峰主也曾有这样的徒弟,沈折雪开解地想。

处理好这边,两人收拾好,就要去马厩牵马,却见那周二去而复返,身上背了个外出的小包袱。

周二与时渊有亲缘关系,自然不肯放沈折雪一人带着时渊。

谁都拧不过周二的倔脾气,他们只得放他同行。

莫回头里只有岁管家知情,临去前他欲言又止几次,末了说了声:“小主子,保重。”

三人不再耽搁,即刻启程。

路上沈折雪还不忘再唠叨时渊两句,“现在列星补了你的半魄,加上仙器辅助,也勉勉强强算是个修真人,但傀儡与肉身互通,一伤同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时渊郑重应了。

三人快马来到云沧城门下,而沈折雪心中的疑惑也升到了顶峰。

出了这样的事,居然到现在都未封道。

好在百姓也不是傻的,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敢冒险,都打消了近期外出的念头。

验身份时,沈折雪看见时渊的居住令牌上,姓名写的是“时零”。

沈折雪看看自己的牌子,再悄悄周二的,最后又瞅瞅时渊的。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

沈五、周二、时零……这刚好凑了个二百五。

“你们这是要出城去廊风?”递回了令牌,守城护卫皱眉问道。

时渊颔首:“是,我们出城是为寻得未归家的妹妹与家仆。”

话音方落,旁侧同样等着出城的几名红衣修者纷纷看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格外像是在看死人。

沈折雪则下意识加固了易容诀。

红衣焰纹,含山门徒。

含山果然也派人来调查失踪案了。

“你们是要去找家人?”一道传音自身侧传来。

时渊等人闻声看去,只见另一位在办出城令的青衣鹤纹少年修士走上前,拦住了沈折雪与时渊。

他自报家门:“抱歉,在下虚步太清,裴荆。”

沈折雪心想:要命,太清宗怎么会把这个严长老的关门弟子派到南界来。

三大宗门原属一脉,在仙庭时太清宗便叫“虚步太清”,含山名“含山有云”,后坠人间合并大小宗门,为了入乡随俗改成了太清宗和含山。

现下只有嫡系弟子才能对外自称宗门旧名。

裴荆道:“二位寻家人心切,但现在确实不适合出城,禁行通告不日将张贴,二位请回,我们将竭力带回你们的家人。”

周二戏精上身,反应极快,忙说:“仙君可千万要放我们过去,不然我们怎么和老爹老娘交代!”

“这位小仙君,你行行好吧,我们家里就那一个妹子跑去阆风买年货,今儿都没回来啊。”

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银子,硬要往裴荆手里塞。

裴荆哪里见过这架势,向后退了一大步。

方才还冷眼旁观的含山此时却围了过来。

领头的一人道:“裴道长,你怎么就这般不通人情呢?人家就只有一个妹妹,你忍心让人家兄妹分离?”

含山弟子中有人接话:“别,孙凉师兄,你莫不是忘了,太清宗这无情道修得可是人人大成啊。”

此话一出,含山一众便三两窃笑起来。

突然凭空落下一声怒喝,炸开在众人耳边——

“呸!什么鬼话!”

又有一青衣鹤纹的太清弟子从天而降,手里一条玄铁长鞭,走上前站在裴荆身侧。

那是位意气风发的年轻女修,她抖了抖手里的长鞭,气势十足道:“你们那些心思谁人不知,大家都是修真,谁看不起谁?!在这装什么无辜小白花!”

沈折雪低头,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苍天,太清宗的这位姑奶奶怎么也跑出来了,她的宗主爹知道吗?!

“是冷大小姐啊。”含山领头的慢悠悠行了礼。

太清含山同气连枝,这话其实还有下半句。

——搞起对方绝不手软。

冷文烟一根鞭子震慑全场,含山那边一时竟也没人敢对杠。

倒是裴荆正色道:“冷师妹,说错了,是小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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