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醒来

沈折雪睁开了眼。

黝黑的洞顶凝了厚厚一层冰,挂下刀锋般的长凌,寒气白雾般弥漫,填满各处角落。

但他并不觉得冷,时渊厚实的皮毛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甚至偏高的热度从四肢百骸流淌到心脉。

身躯庞大的魔兽将自己围成了个巨大的球,却又像是蜷缩在屋檐下的黑猫,而沈折雪就躺在那贴近腹部最为柔软的地方,外界的风霜半点不能侵扰到他。

过量的独醒搅得沈折雪识海翻涌,所有曾经历切实得在这具身体上呈现,灵力在经脉间变得滚烫。

然而他浑然不觉,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苏醒。

沈折雪的头尚是昏昏沉沉,躯干中封印的疼痛也逐渐复苏,银花缓慢地生长。

但这终究和一场置身事外的梦不同。

从相辜春到沈折雪,涉川千里,踏冰而行,到此刻终是冰裂命改,他却并未沉入昏暗的水底,而是踏实得落了地。

时渊抬起头,红月般的双眸内氤氲了大片的雾气,眼眶再也承不住,“吧嗒”一声眼泪坠了下去,在结冰的地面冻出一枚枚晶莹剔透的珠子。

激动之下时渊将沈折雪重重按在腹部内侧那块绒毛内,再用爪子将他严丝合缝地拢住。

他的师尊已该换了样貌,驳杂的魂魄已然融圆,成了千年前他惊鸿一面的魂魄。

而他亦不复当年的模样了。

一千年,当真是白驹过隙,却又是沧海桑田。

“师尊,师尊……”他沙哑了嗓音,本该千言万语的时刻,却好似什么也不会讲,什么也讲不出来,唯有一声声的“师尊”出口,仿佛天地鸿蒙,星移斗转,也不过这一声了。

失而复得,久别重逢。

“你们怎样?”周凌站在他们不远处,手握缘木沉下气息。

方才烛台骤然喷出大股火焰,独醒几乎在瞬息间弥散在整个大阵内。

彼时沈折雪眼一闭便昏厥过去,时渊化出真身,以灵力探过他的识海,左眼下却随之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令他也陷入了昏迷。

严远寒尚且在盘膝打坐逼出体内的傀儡线,周二此刻更无战力,再加上一个被传送到这里便昏死过去的裴荆,简直全员老弱病残。

从沈折雪昏迷后,时渊便将他整个圈在内,即使自己也失去了意识亦未有丝毫放松,谁都不能靠近半分。

如今他们终于醒来,周二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过量的独醒确实唤醒了他们的旧日回忆。

被迫走马观花地看完自己的前半生并不好受,但也只是让他们失神头疼,却未想到这对师徒有如此大的反应。

沈折雪平复下识海内翻涌的浪潮,看向周二,道:“周师兄。”

周二脸色骤变,几度张口却没能言语。

“你——”他胸膛起伏,“你真的是……相辜春?”

严远寒缓慢地将视线移来。

“暌违已久。”沈折雪朝他道:“严师叔。”

周二同时猛地看向时渊,“那你知道他是……”

盘踞了足有半个阵洞的魔物重新化为人形,他站在沈折雪身侧,同敛了一礼,“周师叔。”

这一声下去,周明归刹那间喉中涌上了个好万千哽咽,他用力地闭了下眼,喉结剧烈滚动,艰难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啊。”

他终是问出了一直以来深埋于心的疑问。

当年周明归护法阵下,却缺失了那段护阵的记忆,他只记得西方大阵迟迟没有回应,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可怖的噩梦里,又总是不能醒来。

勉强恢复了一些意识时,身侧却竟是其余护阵人的尸首,太古封邪印已然开启,而他体内灵力爆冲,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昔日剑圣弄丢了配剑,在大阵前如游魂般徘徊了多日,他双手的血污怎样洗也洗不干净,人却已经快要半疯。

他记不得自己怎样走出大阵的地宫,在四方界浑浑噩噩,被人当做疯子乞丐,谁也认不出来他,但却热情地给他银钱,往他手里塞包子馒头。

天下皆在庆祝欢呼着大阵的落成。

他走过一座又一座城池,周明归听到各色的流言,他们说含山死了代掌门师徒,闻殊音身受重伤,损了一身修为退居山野。

太清宗冷宗主接下仙宗联盟的大权,帝子降兮的镜君司命君如镜护阵归来,九死一生,一举成名。

而他自己却成了失踪的邪物邪修。

周明归没有回去,他已经没有地方回去了。

直到在云沧镇里遇到了那个和微生十分相似的少年,他才恍然觉得自己还行走在这世间,尚有一□□气。

事实上时渊和微生在长相上并无半点相似,邪流之下魂飞魄散,微生本不可能还活着。

况且时渊那时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与已颇有修为的微生更无一丝关系。

可是周凌还是租下了莫回头隔壁的房子,有时他看着那病弱的少年在院中静坐,就好像看到了他那个宛如野草顽强的师侄。

从前他们并不熟悉,各自跑各自的宗门任务,偶有碰面,微生也不过是礼貌地问候,但他知晓周明归真心待相辜春,总是与他要亲切一些。

周凌觉得这孩子很好,至少把相辜春带的更像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一把刀。

曾经薄紫衣还对周凌说,“这对师徒的缘分不浅,我们这些人于此乱世相聚,皆是缘分。”

可这真的是缘分么。

直到他在时渊手上看到了那个红镯,他便觉得,即便这太过巧合的缘分是陷阱,是欺骗或圈套,他也想要等一个答案。

一个也许他到死,也不会知道的答案。

沈折雪扶着时渊得以站稳,他并不知晓微生为何成了如今的时渊,但只稍加对视,他便能清楚地明白,时渊便是微生,微生便是时渊。

他们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可是内里的部分却从未变过。

一如相辜春已学会了爱恨,终于能以“沈折雪”之名活在这个世间。因果回旋,他在莫回头再次被时渊捡到,与他成为了师徒。

他们有太多想要说来,可如今并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沈折雪紧握着时渊的手腕,看向仍在闪烁着华光的月魄镜和血光潋滟的太古封邪,道:“帝子降兮怕是乱了,这镜子不能留。”

“师尊。”时渊嗓音沙哑,好像许久不发声的人在经年后再次开口,他的记忆不知为何伴随沈折雪的恢复而一同复原,关于法器的阅历记忆也清晰起来。他道:“月魄镜只可封,难毁。”

沈折雪顺着手腕往下,捏了捏他冷津津的手掌,道:“没事。”

时渊苦笑一声,用力回攥住他。

沈折雪对严远寒道:“严长老,这不是我的身体罢。”

既然作为相辜春的过往已被全部忆起,他自然明白,相辜春还在作为阵眼在含山大阵下,如今他能自如活动,所用的便不会是他原本的躯壳。

严远寒默了片刻,道:“南指月。”

“南指月。”周凌倏然睁大眼,“这是傀儡术。”

列星与南指月皆是帝子降兮的神器,当世列星已衍至三代,而作为初代的列星与南指月仅是流传在民间话本中,传闻可逆天造化,其内傀儡可生死人肉白骨。

沈折雪低头看向掌心,南指月傀儡以假乱真,甚至连本人都无法察觉,可到底还是残留着一部分傀儡的特性。 m..coma

难怪这身体对温度痛觉极不敏锐,却异常不喜湿气。

严远寒素来言简意赅,“其余种种出去再说。”他定定看着沈折雪,“你既然这样问,怕已是心有决断。”

太古封印塑造的躯壳是世上最强的封印,最坚固的一把锁。

沈折雪在时渊搀扶下走到月魄镜旁,竟还得空调笑了一句,“神器只可封不可毁,我这工具人真是一当近千年啊。”

周凌瞬息间明白他的意图,“可是你……”

“师兄。”沈折雪道:“邪流灵智确实存在,帝子降兮眼下恐怕不会太平,此次冲阵若是完成,所有的疑问都不会有解答的机会了。”

他抬起手,太古封印血色的阵门上便虚化出葳蕤的花枝,顺着他的手臂攀援,“太古封印是烙印在神魂上的阵法。”

只要沈折雪神魂不灭,他这幅傀儡身躯的特性便将一直延续下去。

调息过后严远寒一身血衣地站起,转身去到阵门入口处,赫然是准备护法的样子。

沈折雪望着他的背影,转身对时渊道:“来。”

时渊目光颤动,跟随在他身后,与他一道走到月魄镜正面。

沈折雪划开手指,在月魄镜流光溢彩的镜面上写下密密麻麻的封印咒文。

从时渊的角度看去,沈折雪垂下的眼睫如鸦羽遮落,敛去所有的神情。

可是当他抬眸看过来时,那双眼便像是云山早雾散开后,明亮的晨光。

“是好事的。”

沈折雪忽然没头没尾来了这么句,又道:“知道你记忆力好,一会儿封印果因生灵愿力的符文被冲散的话,帮我补一下。”

时渊将咒文默记下来,听得沈折雪在身旁道:“微生,可以怨我,时渊,你可以对我发火。”

人的感情极为复杂,相辜春不懂,但并不代表沈折雪不懂。

就算这辈子沈折雪在某些事上也不是那样早慧灵光,这么多年摸爬滚,打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就算有再多的缘由苦衷,可他让微生亲手封印了自己的师尊,又在千年后两人再度醒来时,要他看着自己这幅傀儡身体因封印月魄镜而损坏。

易地而处,越是密切的关联,越会心生痛苦。

时渊缓慢合上眼又睁开,坦然对沈折雪说:“那师尊,你能不能许我一个愿望。”

“你说。”不知为何,听他这样提出要求,沈折雪反而心头一松,“只要我能办到。”

“出去提。”时渊张开风屏为沈折雪护法,

道:“师尊一言九鼎,我不怨,也不着急。”

这种级别的封印仅次于太古封邪,换成从前的相辜春要发动已是不易,遑论如今的沈折雪。

但他感觉到身上太清宗设下的魂锁正在层层剥落。

如今一切皆已明了,太清宗无法控制太古封邪,但他们可以压制南指月的傀儡,沈折雪从前被误导以为这是封印的叠加,其实不过是一个幌子。

解开了南指月,属于相辜春的修为,以及太古封印和邪流改造后的灵力便会全部恢复。

而风灵在他周身温柔地吹拂。

他吟诵符文,目光忽而一凌,落向大阵入口处。

寂霜剑出鞘。

严远寒严阵以待,凝视着从传送阵法中缓步走出的乌衣修士。

无数镜片萦绕在修士左右,君如镜神色淡漠,黑衣已被血濡透,滴答在身后蜿蜒出一条红痕,那不知是谁的血。

他的那双琉璃眸将大阵下的景象一一看入,冰冷得不带半点温度。

“不能安分一点吗?”君如镜轻声问,“新的天道将成,你们不能安分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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