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如故

“——姓时的老子和你拼了!”

谢逐春张牙舞爪,作势就要跳树。

此时一道风灵过来,干净利落地将叉竿打落,窗子“吧嗒”一声关上,遮去了室内紧贴的两道身影。

蹲树杈上的谢逐春当场就要炸了,若不是乔檀与袁洗砚死死拉着他,他能立即冲下去和时渊大干一架。

“人家这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你搁这火气啥?”乔檀拍上谢逐春的肩膀,“还非要来听这墙角,就不怕撞见什么非礼勿视的画面嘛?”

“咳咳。”靠内侧站着的秦姑真清咳两声,道:“我也这样认为。”

她本是来询问沈长老有关冷文疏的事情,袖子还揣着给冷文烟带的药材。

谁知刚走进庭院,就被谢逐春一把拉住,又不知怎的迷迷瞪瞪就上了树,听这位谢师兄咬牙切齿地碎念了好一阵。

含山变乱后,冷宗主与邪流合谋抬起上修界之事,传于四方界各处。

身为冷三秋亲女,冷文烟在太清宗的身份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外界更是有了诸多风言风语。

但太清宗弟子待她照旧,依然大师姐来大师姐去,与往日并无不同。

她忧心于失踪的兄长,却也心知自己无能为力,唯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因月魄镜的冲阵吸纳了百姓夙愿,问卦的百姓在事后出现了严重的体虚气短的症状,悬壶峰在药物短缺的情况下,仍在极力周旋。

冷文烟一面强压忧虑,一面研制针对此类症状的汤方,终于在三日前灵力不支晕厥过去,眼下是秦姑真在照料她。

“你在气甚么?”袁洗砚练了这些日子的说话,到底也没练出成效来,一句话能气得人半死。

谢逐春听了牙痒痒,他压低嗓子恶狠狠道:“老子就是不痛快。”

“可我记得你当是还说……”

“闭嘴!”谢逐春现在恨不得给当初信誓旦旦的自己一巴掌。

那时候还说什么扎红绸给相辜春做当嫁妆,如今看来简直蠢得不行。

袁洗砚慢吞吞想了片刻,道:“其实你在高兴?”

“我——”谢逐春瞪圆了眼,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迟迟没能出口。

他折了一根树枝,撇过头道:“我不知道。”

“嗯。”袁洗砚点了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沈长老会知道。”

话罢便跳下了树,大步流星地要去敲沈折雪的门。

乔檀差点就要疯球了,拉都拉不住这□□头。

眼见着他就要叩响门扉,那扇门忽而向内打开,沈折雪衣裳整齐站在里面,看到袁洗砚似乎一愣,旋即笑道:“可是有事?”

“谢逐春这两日不大对劲。”袁洗砚道:“晚上睡不着觉,剑意也乱,暴饮暴食,而且……”他向屋旁的树上瞥了一眼,“还不敢来见你。”

沈折雪轻轻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酷酷的□□头传达到了自己的意思扭头就走了。

秦姑真随即落地,与沈长老说了冷文烟的情况,沈折雪给她开了些调养的药方,秦姑真仔仔细细默记下来,犹豫半晌,道:“沈长老,文烟的兄长,如今还有健在的可能么?”

冷文疏的魂灯在冲阵那时就灭了,按理说魂灯已熄,便是身死道消。

可是如今他连尸首也没有找到,再者有薄紫衣之例在前,众人也便依然不愿死心。

沈折雪沉默许久,道:“他身上还有醉梦姮娥的毒还未解开,四方界这三味奇毒用到一定程度便不属于毒的范畴,更接近于巫蛊或咒术,我所知醉梦姮娥会有封魂之效,魂魄沉睡时魂灯也不会亮。”

这番话无疑会给她们留下一线希望,但沈折雪顿了顿,又道:“只是天河血锁本就算是禁术,冷三秋将冷文疏掳走,或许是为了不令旁人再利用他的血脉,所以……”

秦姑真也不是当初懵懂天真的少女,她镇定点头,道:“我明白了。”

她眼神果决,似乎与当初在廊风镜阵时已有了许多的不同,再询问了一些细节后,便也先行告辞。

只是离去时她脚步一顿,回首低声道:“沈长老,镜君司命他……他可还好?”

帝子降兮并不像寻常宗门,弟子间将往来频繁,部分长老真人会下来授课。

在他们宗门内,几年不识一面也算是常事。

秦姑真曾真心实意地崇拜过镜君司命,那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期望,她想要有一天自己也能登上那高入云霄的星台,以承天道之身,为天下祈福卜算。

可是在帝子降兮内,天资卓绝的人绝不在少数,秦姑真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并没有那个天赋,也不可能达到镜君的高度。

她只能在湘君门下,为接任守护大阵的职责,日复一日地修习灵屏阵法。

而含山的余庭给了她一个新的骐骥,她好似能够摆脱这循规蹈矩的命运,去为自己搏一个将来。

余庭冷待她的那段时间里,秦姑真也曾后悔这决定,可是她不知道还能去到哪里,被帝子降兮驱逐的过往太不堪,再没有人为她指明道路。

她便是在那时听闻冷文烟的风评,太清宗的宗主嫡女,娇纵跋扈,为所欲为。她在含山简陋的居所内掷卜,算出杂乱的结果,明月孤悬天边,心中生出诸多的不平。

直到来到太清宗后,冷文烟身影才从流言蜚语里走到了她的眼前。

她其实很想对她说:“师姐,我以前那样不喜欢你。”

而到了如今,竟是冷文烟教会她,其实不论是谁,从来不需要依赖另一个人生存,更不要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以为自己反抗了命数。

真正对命运的抗争,是即使命运拨弄,也能发觉自身存在的意义。

一如薄紫衣,更如冷文烟。

秦姑真离开后,谢逐春从树上跳了下来,面朝树干陷入自闭,末了似乎憋了股气,拔腿就院子外走。

他人都走到了月门前,硬生生转了个身,朝沈折雪喊道:“你都不叫住我吗?!”

即使化形为人,谢逐春的性子依然没变,惯来是我行我素,好似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他。

可是沈折雪还记得那时含山阵下,他神思迷蒙,声嘶力竭地捶打阵门,声声质问相辜春为什么不带上他、为什么留下他一人的样子。

在猝然得知沈折雪就是相辜春后,他便再不与人交谈,回到太清宗后更是独自关了好几日的禁闭。

他又气又难受,不知如何面对相辜春。

这么多年过去了,剑灵的思考方式还是根深蒂固,他们不会对剑主心生怨怼,永远只是认为身为兵器的自己不够锋利,不够厉害,才会被舍弃抛下。

故而沈折雪没有立即去找他,他知道谢逐春需要一段时间来平衡身为“人”的正常的脾气和剑灵的自责。

而现在谢逐春还没有想的那么清楚,但却也愿意出来问个明白。

他小孩子赌气一样来问,沈折雪笑道:“是我的错,那你过来好不好?”

谢逐春几乎是横行着过去,倒是比沈折雪还要先开口,愤恨道:“你怎么给含山干完活又给太清宗干活,累不累啊,干脆跑了算了。”

“那你呢?”沈折雪轻声问道:“你怎么又留在太清。”

“因为老子不想听你的!”谢逐春捏紧了拳,咬紧后槽牙,“我不想去看甚么名山大川,你都不是我剑主了,凭什么管我!我偏要待在太清,这里照样吃香的喝辣的,才不像含山那个窝囊地方。”

沈折雪的眼底浮出伤怀的神色,他也听闻过谢逐春的过去,他在含山待了很久,直到那红衣如霞的宗门再不复往昔模样,他才叛出含山投了太清宗。

而辜春剑的本体还留在那里,他带不走。

依辜春剑从前的脾性,旁人要是摸一下它的剑刃都会被打手,遑论将整把剑留在含山,被桑岐驱使。

“我当时……是做错了。”沈折雪抬手,摸了摸谢逐春的发顶,“擅自替你做决定,是我的过失。”

谢逐春抽了一下鼻子,“噢,你现在知道了,晚了。”

他拍掉沈折雪的手,凶巴巴道:“你现在和你那徒弟去巫山云雨颠鸾倒凤罢!老子要去快活逍了,你说的对,这天下好玩的那么多,我乐得自在。”

沈折雪自动忽视掉巫山云雨那句,温声道:“我自然不会拦你,但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你愿意和我们一起攻上含山,拿回你的剑体吗?”

谢逐春猛地抬起头,甚至来不及掩盖他那已经红透了的眼圈。

“成为我的战友,拿回含山。”沈折雪道:“再也不会留下你一人,我以沈折雪的身份来问,你能不能,与我一道实现这个心愿?”

谢逐春抹了把眼睛,深吸几口气,缓了许久。

末了他道:“妈|的,再信你一次。”

沈折雪便笑了。

而谢逐春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转头又说起一事。

他上前一步,忽然十分严肃地对沈折雪说:“你好歹以前也是含山掌门,要不给我争口气,也给你们广大师尊都争口气,你可知道那些话本里师尊就没几个在上头的,你徒弟那么喜欢你,给你睡一下又怎么了?”

沈折雪眨眨眼,话题转换太快,他一时居然没能反应过来。

谢逐春恨铁不成钢道:“而且乔檀的那些绝版册子里有写,魔物那方面……比较恐怖,我觉得你就算真就给他睡了,现在又要打仗,还是让你徒弟悠着点。”

他痛定思痛,“不行,你肯定说不出口,我来说!”

“等等等等!”沈折雪一把抓住他,瞳孔地震道:“……这些年来你都看了些什么?”

“我以前不知道。”谢逐春认真道:“是乔——”

“沈长老!”

还窝在树上的乔檀忽然大喝一声,灵巧地跳了下来。

她闪身站到两人之间,赶紧对沈折雪道:“北山书院的山长今儿散课后会来拜访,我先来给他老人家探探道!”

沈折雪:盯。

乔檀打了个哈哈,她这般神情时,仿佛还是几年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姑娘,而后她捏了捏袖边,却显出了几分踌躇来。

她没有直视沈折雪,道:“其实我还有一个事儿……嗯,谢师兄,时哥,还有周大哥,都好像很熟悉相辜春掌门嘛,我们就……”

沈折雪明了了她的意思,含笑等着她说下去。

“就……我们只是在各路话本子里知道你们,是传说里的人物啊,那、那……”她终于抬起眼,道出了心中的疑问:“那您还是我们的沈长老吗?”

语气竟是委屈又满是担忧。

这也是曾经听过沈折雪讲课,和他切磋过,一起吃过暖锅的太清宗弟子的心中一问。

从内门到外门弟子,再到北山书院的学生,他们都想知道,是不是那传说里的相辜春相代掌门回来了,他们就失去那调香煮锅,授课深入浅出,风趣而不失严格的沈长老。

问完这有些冒犯的疑难,乔檀低下了头。

她不是那个嚣张又横冲直撞的丫头片子了,可却还幼稚地问这没有道理的问题。

她几乎也想要扭头跑掉,却听得面前的沈折雪道:“那这样罢,此次事了,我们太清宗就和各大宗门来一次四方界大联考。”

乔檀倏然睁大眼,便见沈折雪笑道:“到时候可不要来找我画重点。”

半晌后,乔檀用力点头,在泪眼婆娑中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等到他们逐个离去,沈折雪袖手站在庭中,一时百感交集。

时渊将写好的诸多后续布置拿在手中,缓步来到院内,从身后将沈折雪环在双臂间。

他知道有些人是要沈折雪亲自来见,他便没有露面。

但其实他也多少能感知到院中的动静。

沈折雪微微向后靠了靠,稍偏过头便能贴着时渊的脸,呼吸温热,沈折雪叹道:“我好像挺容易说哭他们啊。”

“是师尊太好。”时渊蹭了蹭他的鬓角,道:“师尊怎么这样好。”

“你这说的……”沈折雪怪不好意思,又觉得他这动作像极了家里的猫猫,而时渊身高肩阔,靠起来真是又服帖又有安全感。

怎么每次都长这样高。

沈折雪心中正纳闷,突然谢逐春方才那段荤话就跳回了识海。

他脸上发烫,情不自禁想:众所周知话本子都是基于想象,真见过的少之又少,所以魔族的那啥应该也不是书里描述的那种……这四方界也没个科学公式啊要不以后我来写一本……欸?我在想什么?!

然后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时渊和他的识海互通,这互通在心念变强时,好像还挺灵敏。

沈折雪心惊肉跳地移过视线,发现他家徒弟的耳垂已经红的快要滴血。

时渊面上一派冷静,但内心必然已经如烟花炸开,因为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师尊,那书考吗?”他诚恳问道;“弟子定会努力。”

——你努力什么,努力给为师提供魔族样本的参考数据吗?!

“唔。”时渊也去过现代,虽然那时他不过是只猫,但也是一只文理皆通的学霸猫,于是他道:“弟子会竭尽全力协助师尊。”

沈折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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